心理改造过程
文物价格归零的制度完成建立在一个相对有序的法规指令中,相比之下,心理完成的方式更具侵蚀性。
文物属于国有的概念在制度完成前就植入了社会,大藏家们由于种种缘由把藏品捐献给国家。故宫专家朱家从1953年捐出了700多种碑帖后,几次捐献,直到1994年朱氏兄弟将家中最后一批文物捐给浙江省博物馆。“从此我家与收藏无缘”是大藏家朱家对藏品的告别。1956年,张伯驹向文化部捐献了《平复帖》等8件国宝级书画。当时文化部奖励他3万元,不叫收购,张伯驹坚持不受,怕有“卖画”之嫌,后经郑振铎劝说,才惶然收下。章乃器是新中国有名的大藏家,1954年他捐出了第一批1193件个人收藏,种类几乎涉及到古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他的收藏不同于张伯驹、朱家那样的世家。他是新中国第一任粮食部长,1948年被电召到东北,参与筹备政协。当时正是东北货四处流散的时候,他在东北期间开始收藏,到解放后的1953年,收藏的文物已经占满了三个大屋子。
张伯驹、章乃器都曾是实业家或银行家,他们从来贾行士风,本不为在收藏上牟利,捐献之举不仅顺应形势,还有轻身卸载的超然。真正能说明文物不可交易的概念之深入社会的是琉璃厂的文物从业者。一位姓宋的师傅说,当时在内柜服务中,偶尔在藏家和文物商店之间发生争执,文物商店的原则是“先公后私”,即先上交政府部门,后供内柜选购,而有时一件文物是先在内柜被人选中,后才被挑选上交,这时内柜的客人就要求遵守“先来后到”的通则。
而没有官职的市民在十几年中,已经完全远离了关于文物的任何信息和知识,新的生活冲击着也许还残存的些许印象,这些渐渐模糊的文物印象,突然在1966年更新为否定性的鲜明形象。
这一次的心理改造更为激烈。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陈伯达撰写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提出“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文命”初期,红卫兵的主要斗争工作之一就是这“破四旧”,古董、古迹、字画、书籍,是最明显的“四旧”代表。散存在民间各地的字画、瓷器、饰物、古籍被砸烂、烧毁。梁漱溟先生晚年描述过被抄家的一幕:“他们撕字画、砸古玩,还一面撕一面唾骂是‘封建主义的玩意儿’。最后是一声号令,把我曾祖父、祖父和我父亲在清朝三代为官购置的书籍和字画,还有我自己保存的,统统堆到院里付之一炬。”这时距新中国成立只有17年,许多市民家中都沿用着17年前就购置的老式家具、器具, 服饰 ,即使在17年内也有老式的用物生产供应,没有被抄家的普通市民把家里的旧物挑拣出来,自行了断。甚至有极度惊恐者,把旧瓷器包裹在棉被里砸碎,避免弄出动静,招致红卫兵的注意。
琉璃厂自然是在红卫兵要破除“四旧”的重点地带,文物商店的员工用报纸把整个商店的货架封起来,货物收进库房,内柜和收购部的业务全部停止。整个琉璃厂街彻底沉寂了。一直到1969年重新开门营业,但不仅没有生意,根本就无人光顾,每个店里只需留个老头儿看门,其他人都去开会搞运动了。
打砸抢的狂潮大约持续了3个月后,中央发出指示制止乱砸,改为查抄。红卫兵查抄后集中到一个指定地点,文物商店被派去检查,不是文物的可以砸,属于文物的抄走,运到几个临时集中点。琉璃厂的宋师傅回忆当时看到那些文物时无比震惊,说北京的法源寺、白云观、天宁寺、先农坛体育馆这几个集中点都堆满了查抄的文物,文物商店成立了一个清理小组,大部分员工都被派去清理这批文物。宋师傅在先农坛的清理小组工作了好几年,可以想见数量之大。
被清理出来的文物精品存放在府学胡同的文物局保管,宋师傅说,那时候一到周末,府学胡同里小汽车排成队,堵满胡同。康生窃取文物的罪名所指,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的,因为这些文物没有相应的政策规定如何处置,不属于文物商店的经营范围,所以康生看中的,只能“借”。后来的清理工作逐渐正规了,所有文物都有清单记账,宋师傅说:“他们借去了,长时间不还,我们的账对不上,很为难,又不敢催人家。只能跟他们的秘书说,看好了吗,再换一件看?”后来,在查抄文物的基础上,成立了一个特供小组,专供“文革”领导小组“选购”,只是选购的价钱比“文革”前更低了。
1962年分配到文物商店的陈岩,是文物商店公私合营后招收的第一批学徒,他描述的齐白石寿桃册页上的印章,昭示着书画被阉割的畸形命运,册页上一共四个印章,有齐白石两方印章,一个红卫兵的红印“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查抄专用章”,还有一个“康生珍藏金石书画图书之章”。
除了极少的文物占有者之外,整个社会的文物概念被完全倒置。1976年朱家先生捐给承德避暑山庄的那批文物,躲过了流散海外的命运,没有躲过运往承德旅途中的轻蔑。运货的司机在途中接到一笔小生意——运煤,他就把这些文物卸下车,堆在一个院子里,运煤回来后再装车去承德。这一卸一装,文物严重受损。在后来的清理检查中发现,诸如完整的秀墩缺了牙板,多宝格丢了两个抽屉,如此种种。
朱家先生生前把所藏文物全数捐出,也有不得不捐的具体原因,他90岁那年接受采访时说:一是房子太小装不下了,如果卖给文物贩子,也是流出境外。这是他们那一代藏家的自觉意识。另外,也“怕招来灾祸,这个顾虑相当严重”。朱家是朱熹的25代世孙,家传有祖宗像,“这祖宗像不能捐掉,干脆就委托博物馆保管了”。
即使是故宫博物院,从1939到2005年,接受了582人次向故宫捐献的文物3.34万件,直到“故宫80年”的时候,才在景仁宫设立了景仁榜,向捐献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