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文艺·复刊号』“拜潜”的女人们,早早地l京醒了梦乡中的瓷城。 黎明时分分,后街前街的弄巷里,纷纷响起了踢踢蹋蹋的脚步声,昏黄的路灯映照着一个个沉重的女人身影.她们去昌江河边“拜港”——此地女人称河为“港”,下河是下港,下河洗刷衣物就是“拜港”了。她们大都挑着担子,一头是满竹篮衣物,一头是长板洗衣凳和棒槌,睡眼朦胧下了潜。拜港的女人们年龄跨度极大,有白发苍苍的老嬷头.有尚未成年的小女崽俚,大多是中青年妇人家。她们还要上学上班赶工,只有利用早晚的时间下河洗刷。 那年头,只有单位有自来水,有不少地方仍靠挑夫买河水井水吃。即使少数里弄居民打伙装了自来水,也有进家家户户,弄堂里排队放水一分钱一担,各家用来吃喝。洗刷是平常人家用不起的,还得女人下河。 河边时密时疏地停了船和排。那时昌江如鲜嫩丰满的女子,不光河水清澈鱼虾满江,还一年四季河运不断。河边常停有装来瓷土、窑柴、稻草、木炭的船,要装走瓷器过鄱阳湖的船,不时还有大片木排停在岸边。 先到河边的女人们,能寻个好岸坡,就在那里架起洗衣凳,凳后再架一块垫板,板上又放个草蒲墩,然后,女子面向河心双膝跪在蒲墩上,匍匐在洗衣凳上洗刷衣物了(此种跪洗,本地女子相沿成俗,叫做“拜港”)。如果河边停有木排.就会有许多女人登上排,在靠近河心的排那边拜港。那边的水更深更清场合大,更方便洗涤蚊帐被单等大衣物。 那时大家族多,女人们几乎天天挑一大竹篮衣物来拜港。差不多家家有人在瓷厂工作,厂里的活计重,不管是窑巴佬还是坯房佬,上班就是一身臭汗。穿的又多是咔叽洋布,有的甚至是厚重的再生布土夏布,那些多层布纳成的搭肩护袖、罗布巾和布鞋,沾染的汗渍油垢泥污灰尘很难洗净。没有强力洗衣粉和洗涤剂,连洋碱(肥皂)也舍不得多用,它要计划票买,还要多花钱,而力气不要钱,用了又会来。女人们就死劲地搓揉,死劲地用棒棰拍打。 那时,曲里八拐的昌江两岸,没有这般齐整.更谈不上绿化,不如现在的时尚漂亮。但是,未经矫饰的天然昌江.更有其魅力无穷的生猛鲜活。若是企在仅有的昌江大桥上观看拜港,那是一种非常壮观也非常别致的风景:从小港嘴到四图里,十里东河岸都蜿蜒着拜港的娘子军;闷雷般轰响的棒槌声,盖过了喧闹的话语声和激水声,不知疲倦地回荡在昌江两岸。 拜港的女人崭劲搓呀,崭劲地洗,崭劲刷呀,崭劲地捶——捶去家里的污浊晦气,刷净衣物的汗渍油垢灰尘.搓掉儿女的顽皮幼稚,涤尽当家男人的艰辛劳累;洗出家里的时来运转,洗出后辈的锦绣前程,洗出丈夫的缠绵情意.洗出家人的平安康健…… 古老的万人捣衣主旋律声中,还有着无数时令话语小调。相邻的拜港妇人家,多会遇见邻居熟人,老姊妹们就会有无穷的话题——不是说婆媳勾心斗角,妯娌姑嫂失和反目.儿女读书不上进惹祸倒在行,别家的男人会体贴自己的老公木头木脑还懒得死;就是感叹张老倌子孙满堂却晚景凄凉.李家讨媳妇那么多嫁妆摆街真排场,王家老三凭空得病到南昌上海都口诊好;要么谈论拆劳保手套和鳝鱼骨带子织纱裤,打探鄱阳裁缝到哪条弄里自家也准备请他上户做两天,拜托邻家开车的带几斤都昌豆冲来过年。还有更私密的话语,诸如江家姨娘哨悄对曹家大嫂说.小崽老大年纪口成家,真怕他七拣八拣到头来拣个漏灯盏,请她帮忙到厂里选个画红的好女崽俚做媒 拜港女人们平时是家务主力,没有什么空闲和精力,像男人一样去茶社和影剧院开心闲聊。获知信息及解闷的途径与空间很有限。但早晚拜港时的河边,既是她们的辛勤劳作地点,也是情感宣泄和精神娱乐的一方乐土(现在的女人可以边做面膜美容边开洗衣机,优雅轻松得很,没有了前辈的艰辛,却也没有了那种难以表述的快乐)。拜港的河边,又是瓷城最大的流动新闻趣事发布传播场所。除了熟邻间家长里短,还传播从男人嘴里听来的闲言碎语.议论生活物价,感叹世道人心等等,几乎无所不言。拜港女人们的一番嘈杂话语,很快会在岸上不迳而走。说不定,有人家里会引起一番是非,或是邻里熟人问会掀起一场风波,也可能成就一对姻缘…… 河边,有时会传出异性间的调笑声,那是胆大又无禁忌的妇人家,在与熟捻的挑水夫或者下河洗澡的男人“嚼牙膏”,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有时.又会传出争执声,那是她们嫌船或排泊位太近岸.妨碍了她们摆凳拜港。船夫和排夫稍不合作退让,拜港的辣椒婆便会放起泼来,连走南闯北野性十足的船夫和排夫都要退避三舍。 有时候,拜港的女人们也会在语言上退让,却在行动中进攻。那是向岸上起运窑柴木炭或杉树时.船里会遗留不少窑柴皮和木炭屑,拜港的女人们顿时蜂拥而上,到墩头上甚至船里抢拾或者硬剥窑柴皮和杉树皮木炭屑。那年头,镇上人家都烧柴火.在港下隔三差五拣窑柴皮剥杉树皮,是项重要燃料收入。而瓷城自古风俗,是老板和公家都不得干预此种行为,惟有船夫排夫挑夫被干扰了做事,不时会责骂呵斥一阵。但拜港的女人们都不再吭声。一门心事埋头抢拾柴炭,此时得实惠要紧,争嘴巴输赢有什么意思。 拣剥窑柴皮杉树皮,仅仅是一项拜港副业。有的特意赶早拜港者,还有另一项副业,就是沿岸寻觅别人前夜落到水中的肥皂和丢弃的破布片。破布片对穷人家有大用场,可褙鞋壳卖钱、纳鞋底自家穿。普通人多穿家做布鞋,有双解放牌胶鞋要过年穿;至于皮鞋,那是干部的行头。平常人家是不作那个洋式子的。文革时,赶早拣布片的拜港者.有的竟然发了点小横财,在水里拣到了金镯头金耳环银圆之类东西。那是以前的殷实人家忍痛扔掉的财物,以逃避“破四旧”抄家的罪证祸害。其实.城区东河岸满河床的财宝——各朝代瓷片残器应有尽有。近年整治河道,挖土机挖出许多瓷片,旁边跟着苍蝇般的都佬民工,很拣到些古老瓷片。在古玩市场地摊上一百二百一片地俏卖呢。 当然,女人们的主业还是拜港。洗刷好衣物后。除了近岸人家在墩头上栽有竹篙叉可晒晾外。其他妇人家便在岸坡上寻个地方,就地铺晒衣物。 东河岸及河床,全是上千年来倾倒的瓷窑废物.天长目久风吹雨洗,破匣钵碎瓷渣饼裸露出来.还干干净净的。拜港的女人们,便利用它做了天然晒场.把洗好的衣物铺开,摊晒在岸坡的渣饼匣钵上.下午或傍晚来收回家。那时民风好,什么衣物都没有贼偷,不会丢失也不会搞错:离河远处人家就只好义挑回家晒。若是企到河西去看,只见东岸坡或疏或密摊晒的衣物,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缤纷,虽然不是姹紫嫣红的百花园,也不啻于一幅绚丽斑谰又日新月异的民俗风情画长卷。 夏夜少人时,洗一大篮衣服出了一身汗的拜港女人,也会穿着衣服浸泡到河水里,悄然洗个痛快澡,洗去一身的烦躁和劳累。有的女崽俚野性萌发.懵头懵脑扑下河,还会趁机练几下“狗刨”,凫一阵水才起岸。 那时,瓷城除了三家影剧院。没有夜生活.充其量,河街摆了几个露天说书场供人消遣。于是.在河岸边零落响起的说书鼓板声中,是更为雄浑密集的捣衣声此伏彼起,如同一首单调却温情的催眠曲.把古老的瓷城又悄然送入了悠远的梦乡:同时,也把行将消逝的拜港鲜活画卷,怅惘地刻进了瓷城的永远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