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些徜徉在御窑外的自由画师,像极了塞纳河畔的西方画家。虽然生活潦倒不堪,绘画却自由不羁。他们的创作颇为即兴,陋室中观看街景,寥寥几笔,尘世烟火已经跃然瓶上。这些堪称中国“波普”艺术的瓷瓶,以极低的价格进入寻常百姓家,仅为创作者筹得几许酒资。
程门第一次来景德镇就对这群人印象深刻,这次干脆加入他们的行列,一同作画,一同喝酒,一同在街头百姓中寻找知己——他对自由的人总是抱有好感,譬如最初在江南认识的张鸣珂,后者虽然曾任知县和幕僚,但为人倜傥不羁,又深知瓷画之趣,程门与他一见如故。张氏所著的《寒松阁谈艺琐录》,竞成为后世了解程门的唯一资料。
人们常说,诗老而后工,程门的瓷画却老而更闲。在街头画瓷的日子,他随意地在瓶上点缀,或闲钓大江,或策杖问山水,或驾舟栖于柳塘,身寄尘世,心超物外,逍遥于宇宙之间。留白的空间越来越大,道家之气,被他在浅绛山水中染开。最初,他极欣赏米氏父子的云山,烟云变灭,林泉相映,他以为这种独具个性的画语,便是艺术与自然的最佳结合物。但如今,他又认识到: “写云山当以气胜,不必米氏父子为然也。”
浅绛宗师最终领悟了“瓷道”。
程门悉心指导自己的儿子程言,对他来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传承“瓷道”都是最为紧要之事。而就在程言揣摩父亲的笔法之时,刚刚成年的光绪皇帝也正跟着两个受过英美教育的国子监老师学习英语一他有意在这个充满鲜花的美丽国度进行史无前例的改革。
“晚清第一大臣”李鸿章与皇帝灵犀相通,他在1896年9月访问美国时表现出超越时代的睿智:“我们内部的管理制度必须从根本上加以改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体制存在了许多个世纪,诸多因素盘根错节地紧紧交织在一起……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给我们时间再加上机遇,我们无论如何都能够实现改革的大部分目标。”
有人传承,有人试图改变,扰攘的19世纪就要结束,无论谁做出怎样的努力,历史的车轮行至转折点时都已不可逆转。
1908年,堪称告别的一年。这一年,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程门画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笔。陪同的有他的“传记作者”张鸣珂、慈禧太后以及不太情愿的光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