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门再次来到景德镇时,已过耄耋之年。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瓷瓶上亲手所绘的瘦梅,凌雪之姿纵然未改,乱世窑炉的苦炼,却让形体难以避免地萎缩。
帝国年号已由同治变成了光绪,《左传》云:“五世其昌。”但盛世的回转却渺不可期,唯昌江柳树婀娜依然。十多年来,他先遭兵煅,后逢饥荒,提妻挈子,辗转于故乡徽州和江浙周边,最终回到景德镇这个宿命的圆心。
此时的景德镇似乎已经遗忘了太平军的那场洗劫,围绕着窑口,废弃的窑砖在废墟之上重塑朱赭色的街巷,河西河东,自成画卷。在程门的笔下,笔墨苍莽,城郭舟车,负载往来。徽州的画师和都昌的窑工们再度聚拢,千年瓷都以其生生不息之力,告别一段杂乱的插曲,重现昔日的荣光,所依赖的固然是产业自身的延续性和人们的求生本能,
但瓷器作为中国最古老的文明符号,图腾之力不言自明。
程门百感交集,但清泪早干。他茫然记起梁汾先生的《金缕曲》: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但河清人寿的愿望只能交付给日渐干枯的岁月——尽管作为瓷画师成名已久,但向来自奉诗人的程门,决意少作词赋,只在瓷瓶上留取心魂,固守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