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子丰说,他经常设想自己告别这个世界时的方式,最希望在画画的时候,画着画着然后死去,很壮烈,就像每位将军都希望捐躯沙场一样壮烈。
这个忧伤的年轻人。
最初见到韩子丰是在一本陶瓷类的杂志上,距离几年前那本杂志上的青葱模样,韩子丰最近的状态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甚至不能立刻把那张四年前的照片和他本人对上。也许,四年,已不是一段太短的时间。再过四年,你可能完全不认识我,韩子丰说。
每天都和昨天不一样,他希望是。
今天如何区别于昨天?放在绘画的状态里,他于是显得有些焦虑,忧心忡忡,在绞尽脑汁之后他往往会把接近完成的绘画进行大幅度的调整,涂抹得和最初的样子相去甚远。他说他希望借助破坏的力量,去除一些思想理论概念技巧的条框和禁锢,让绘画尽可能获得自由。
也许,这是一个无解的局面,我是认为打破之后的状态也会并很快会成为常态,按照这个循环的逻辑,他可能会徒劳无功。但他说,美存在于往返之间,是一种态度。无须解释更没有谜底。
韩子丰多数时候可能是寡言的,听一些人说。也许正是这样的沉默,酝酿了他在作品创作里强烈而持久的倾诉欲望,那些容易被酒精点燃的热情其实一直埋伏在他的大脑浅皮层,只是不轻易对谁表达。
在生活里总显得慢那么半拍的韩子丰,常常乐此不疲地沉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听韩子丰说话让我觉得他有点自相矛盾,甚至还有些混乱。但是这又并不妨碍他碎片式的激情和机智火花四溅,往往会“噌”的一下,照亮我们日常思维的盲点和死角。
整日紧拧着眉头的韩子丰,其实骨子里颇有几分天生的喜感,我也很难去具体描述这个喜感是怎么爆发出来的,他明明是那么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却总能引来大家的笑声,这似乎是他留给我一个没有猜透的谜题。
二
韩子丰总是一脸倦容,也好像永远没有睡好,红肿着眼睛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在韩子丰老婆的描述中,他是一个睡觉做梦都在想着画画的人,经常睡不踏实,睡着睡着又突然起床,去工作室继续画画。
建国瓷厂文化创意基地的值班老头估计经常被韩子丰弄得不厌其烦。他总是三天两头在半夜里去敲人家的门,把人从睡意里叫醒——在不少人看来,这真是个神经质的家伙。值班的老头曾非常好意地劝这个年轻人,“你画画挣钱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吧,不值得,我们都是过来人……”韩子丰在引述的同时,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在几次不同时间的拜访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现,韩子丰每次穿的居然差不多是同一件橄榄绿的旧T-恤——后来搞清楚了,韩子丰夏天的T-恤基本上不是绿色的就是灰色的,款式也大同小异。韩子丰对生活的琐事没有多大讲究,不会开车不会唱歌还有很多不会,除了看书和看电影之外,他似乎没有更多的爱好。喝酒除外,据说很难有人把他灌醉,因为酒量太大,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说,喝了酒之后的韩子丰非常健谈,思维活跃,甚至语惊四座。别人口中的他,我觉的老可爱了。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行为比语言更有力量,这是我热衷观察一个艺术家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细节表现的缘起吧,并且也喜欢喋喋不休地将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进行“如是”地罗列。
对于韩子丰来说,或许根本就没有生活和工作之分,二者是混沌一体的,画画就是他的全部,对,他可能就是如此的单纯。
三
在韩子丰的工作室,到处散落着他创作中途停了下来的作品,他的创作很少是一气呵成的。他常常有画不下去的时候,停滞在那,迷惘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走到半途他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喜欢用上山打猎来形容自己的创作状态,提着枪上山,也许走着走着,本来的目标是寻找野兔或者豪猪,结果他被山间的风景所吸引,或者遇到了一位智者聊天聊到天黑,也或者邂逅了一段“花田错”般的爱情,他很容易迷路了。
“他创作一幅画往往要十几二十天”,韩子丰的老婆说。
可是,韩子丰到底纠结于什么呢?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有看到答案,甚至这个答案模糊的面容。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在这之前,他也没有很好地询问过自己这是为什么。
我们最后的讨论结果是,创作之初每个构成元素,色彩笔调都是随性的鲜活的,但是统一到最后的主题上,会有拘束、矛盾甚至伤害,难以协调,于是,他为了最初的创作冲动放弃了最后的主题归纳和统一。
面对创作中途的“断电”,这个油画专业毕业,有着很好的形体塑造和色彩调度能力的韩子丰,不得不谦虚地承认,可能是自己还欠缺驾驭的火候和能力。韩子丰又同时表示,固化形象与色彩都不是他所追求的,一种语义丰富的情感与气氛传达才是他所看重的。
这个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只有8户人家的一个偏僻乡村的男人说,他热衷于画他熟悉的天上的云彩,草原上的马匹还有动人的少女,“也喜欢画新鲜的水果,但是每次画完总觉得莫名的伤感。”
我曾经在自己的一篇日记里写道:对美的追求源自对死亡的反抗。可能不确切,但这是我对审美的一种粗糙的直觉感受。
而韩子丰则认为,对有些人来说绘画可以是一种兴趣一种爱好或者一种职业,但在他这里,绘画是不断寻找与发现自我,开发、打磨并呈现自我的途径,甚至是唯一的途径。于是,那些未完成的半成品,实际充当的角色就是韩子丰生命和思想状态的一个忠实的记录样本。
这会不会是韩子丰始终纠结的所在,他将绘画赋予了过多的神圣的职责,以至于他自己不堪重负?估计在一般人看来,他这样不计精力、时间和材料成本的固执,既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犯傻。
那天下午,我站在画架旁,看韩子丰最新的一件绘画作品从第一笔落下直到大样完稿。这件作品的成型里有他大概的理想家园的模样,和许多其他的作品一样,也有着他的浓郁的乡愁情结。画面由男人、女人、婴儿、马、草原和天空构成,形象元素的抽取然后重新编排,浅浅的灰色调非常抒情,于是,我们共同为它取名《家园》。
可画面离最后的完成还差一步,那位母亲轻抚婴儿的手迟迟没有画上去,画了几次都不满意,于是他只能又停了下来。
整个画面其实都是铺垫,那只轻抚婴儿的母亲的手才是这幅绘画的真正精神核心,具有点题的象征意味,但往往在这个时候,韩子丰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几天过去后,我打电话询问那幅画,依然还是半成品。
也或许,当一幅画的最后一笔完成,它便被死死定格在那里,而韩子丰不喜欢定式,他近来所有的努力就是要破除定式,他反复阐述的一个观点是:艺术不在于完成几件艺术品的创作,它真正的魅力和要义在于没有终极的追求状态,对美的理解的不断更新不断淘洗不断重新定义,对美的追求义无反顾没有停步,伴随着这个过程的是一个人在理性上对外界与自我的观察、理解与批判,也是一个人情感的投入与折射,于是,真正的艺术定义完成在个体生命终结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