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循明近年以西藏为题材的创作分明混杂着浓郁的摇滚式的气息,浓艳而热烈,巨大的激情冲破材质的边框持续扩散,荡涤着观者的视觉神经,冲刷着我们疲惫的精神尘垢。西藏的雪山与湖水、苍穹与大地、草坡与沼泽、阳光与云雾,这块神奇的土地被以现代陶瓷语言抒情呈现,它是这个大开大合波澜壮阔的时代背景下作者个人体验与思辨的才情表达,也期待着观者的情绪回响。
一
作为一名深具现代意识的陶瓷艺术家,龚循明赢得的最大尊重不是来自官方或者半官方的荣誉授予,不是市场给与的热烈回馈,而是他以骑士般的姿态数度突出重围:
上世纪90年代初,当所有人还沉迷于集体主义大锅饭的满足之中,龚循明成为摆脱禁锢和捆绑从体制内出走的第一批,从江西省陶瓷研究所美研室主任的职位上辞职下海,获得身份的自由和市场的洗礼。有另一种说法是他因言获罪受到人事的排挤;
之后的20年,景德镇陶瓷系统完成浪潮转型。当所有人一头扎进市场大张旗鼓将陶瓷彻底贩卖为商品时,他又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市场行为,开始全情投入原创艺术,顶住订单的强力诱惑冒着转型的风险寻找新的创作题材、表现形式以及真正发自内心的声音;
另一方面,随着资本的大肆介入,景德镇陶瓷界的价格评估体系一直陷入唯大师唯教授职称头衔这一病态的梯级标准牢笼,龚循明以作品的市场成绩成功打破了这个格局,个体创作可能喊出的自我定价具有破冰意义,年轻而优秀的艺术在这样一次微弱的春潮信息里迎来了破土萌芽的希望。
龚循明,看上去总处在常规之外。
不能不让人感叹,一个人究竟该凭借怎样的眼光与胆识、才华与能量、决心与勇气,才可脱离强大的惯性抵挡无处不在的阻力打破旧有的僵局,以及不断保持生命的鲜活状态?这样貌似游戏的非常态,实则是真正的严肃甚至自我苛责。
完成多次突围的龚循明,似乎离自由更近,也更真实,不需要过多的谄媚逢迎顾此失彼和唯唯诺诺,他呈现了更多天性里的真与善,以及因此催生的个人艺术语言的基调。但同时,他也站立在了更多固守现成游戏规则的人的对立面,所以,他容易被世俗的外界批评为高傲偏执自以为是等等。或许,他的工作室一如既往的热闹,他却更孤独了。
二
龚循明的创作,好像一个老农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种豆得豆。只不过,割过了这茬豆萁,他心里想着要种点别的才好,总不能一年四季就吃豆子。很多时候,豆子正在长熟的过程中,他就喜欢叼着烟望着一畦豆子发呆,明天该种点别的啥?——他对自己事业的有意规划,如老农盼着收成一样自然。
西方文艺界有一条著名的理论逻辑,自我否定。它被视为艺术自身良性发展的有效内动力。
在自觉与不自觉的践行中,龚循明完全承袭了这样的修养。
所谓自我否定,源起于希腊神话。类似于中国孔子“吾日三省吾身”的说法,强调自我观察、自我批评与自我建设,只是显得更加决绝和彻底,推演到极致就是自我反叛与变革,是自由意志的深刻体现。
如果说龚循明的突围行动是他和所处时代与社会的较量与对话,那么深受西方美学教育影响的他面对创作时,在内心深处的自我对话中,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这个逻辑肯定贯穿始终,并成为他旺盛的可持续的原动力。
不断转型重新定位与他的突出重围形成呼应互为表里。
太多的艺术家容易在别人的颂扬里看不清自己真实的模样,并且容易滑入自我满足和麻醉的惰性深渊——在有限的艺术创作里难以克制地进行无节制的翻版,反复克隆,自我抄袭,没有休止的简单演绎,直到把最初的那点创作价值消解殆尽。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艺术送上绞刑架,同时获刑的,还有自己锈迹斑斑的灵魂。
很显然,为避免陷入类似的沼泽地,龚循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
其实,龚循明最初的名气积累来自他的雕塑作品——那也是他的专业,作为景德镇地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考生,他以文化和专业双科第一的成绩考入景德镇陶院,师从周国桢、姚永康、陈作芳等一批名师专攻雕塑——他用柔软而富有粘性的瓷泥凝固了自己最年轻的时光,并屡获专业大奖积攒起他在业界的知名度。
无论是创作的冲动还是市场的因素,或者兼而有之,龚循明在做了十多年的雕塑后,重新拿起少年时代的画笔开始陶瓷绘画创作。于是,那些浪漫笔调的江南小景,那些四时风光里的名山大川,那些神采飞扬的骏马,还有濯足溪边的村子里的姑娘,甩开麻花辫提着竹篮行走在微风里的身影,一个个都成了龚循明的艺术符号,风格鲜明备受追捧。
以2011年12月上海举办《大野-无垠》陶瓷绘画个展为时间节点,龚循明《进藏系列》的陶瓷绘画创作从主题取材、表现形式、业界评价和市场关注,都以全新的面貌标记着龚循明又一个“新时期”的到来。
这个身型单薄却勇气可嘉的男人,一次一次站上事业的高点,又一次一次将自己归零。龚循明在不断自我否定里成功实现了不断自我超越,这是一种难得的理性,以及质朴的勤劳——看样子他即不容易犯糊涂也不容易犯懒劲儿。
毫无疑问,丰沛的才情是龚循明特立独行最大的资本,而他手握王牌的另一面,叫理性,两者难以或缺。
仅从作品就不难看出,投入创作的龚循明是充满激情的,而另一些时候,他则显示出弥足珍贵的理性的智慧。激情与理性,这一对颇为对立的特质的巧妙融合是龚循明重要的魅力所在,他们相互抵制又相互牵引,在不同的时段彷佛按照黄金分割比例一样完美地彼此消长。我们不能想象一位没有激情的艺术家,而缺少理性的梳理与思考,则会走向另一种不幸。
三
与自然的对话成为龚循明创作的主要方向,它是抒情的,深沉的也炽烈的,率性的奔放的,热情洋溢无拘无束。
“忠实于大地吧”——尼采在他最著名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开篇不久向世人发出了这样的呼唤,以对应“上帝死了”的名言——我相信,龚循明得到的所谓神启来自大自然。
敏感的天性混合释放的觉知力生成了原始的激情。龚循明拒绝将自己的这份激情兑水,唯一的行动是把自己放逐到大地之上,以不断行走的方式完成关于人性与社会的体察和思考。
有的人注定靠画笔和颜色来构筑自己的精神家园,这种热情和冲动,作为最亲密无间的伴侣将始终簇拥在自己肉与灵的周围。无论他如何漂流,驱车四处行走,在野外支起帐篷,在风景与时光里漫游,而最后,画作一定是他永久的也是真正的停栖之所。
最近,人们开始热烈讨论关于龚循明的写生式原创,其实,在将近40年的时间里他从来如此从未间断,绝不仅仅是这几年的数次进藏——对他而言,他喜欢这样的游牧状态,踏歌而行逐水草而居。除了热情你无需任何付出,而大地会给你它的所有——它从不吝啬馈赠。因为这份丰富的供养,龚循明的才情也才显得蓬勃而有张力,源源不断未曾枯竭。
有人说《进藏系列》陶瓷绘画作品意味着龚循明色彩的解放。华丽的视觉冲击力并不是解放的真正指向,它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随心所欲并将个性理解与表达推向极致,所谓心相的色彩,这里确实已露端倪——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明确地接收到龚循明色彩里的情感倾向,以及这些色彩的叙事能力。
这个《进藏系列》陶瓷绘画的创作不是对自然的简单临摹,经过作者大脑与心理的反复咀嚼,看似率性的裁剪其实是在原料采集后的精加工。这些明艳的饱满的画作负载了作者的满腔激情,呈现了西藏的神性,并期待触动观者的情感与内心。
四
陶瓷是伴随人类活动最为古老的器物,却也最具现代精神涵养的艺术材质,它的开放、包容与极强的可塑性,产生了丰富的吸纳能力。这些可贵的品质也终将改变它作为日用器皿和工艺摆件的固有角色。
近年,景德镇已经在开始形成“艺术家的新社区”概念,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有名没名的国画家、油画家、雕塑家、版画家、设计师、摄影师等等纷至沓来,不停造访这座偏僻的山城,或者逗留或者扎下根来,而陶瓷总能提供出切合他们艺术创作的需求。这样强大的冲撞力给景德镇这座不设城墙的千年瓷都带来了新的转换契机,景德镇,有望成为名符其实的一个艺术飞地,而不仅仅是一个精美的工艺品出产地——这是陶瓷的未来,也是景德镇的未来。
龚循明在景德镇陶瓷界的磁场效应与此有着高度的相似性,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在他身边聚拢。同时,他强调的“原创陶瓷绘画”和这个大的历史趋势不谋而合,他总能适时地预见,并应和着时代的节拍。
所谓“原创陶瓷绘画”是对景德镇陶瓷工艺的祛魅,并试图与以工艺的名义讹诈艺术的无良市场行为划清界限。陶瓷工艺理应回到纯粹的材料和技术的本来地位,而以陶瓷为材质进行的艺术创作,因其不可替代的独特魅力品质,最有希望成为未来陶瓷文化的真正主角。
当下的艺术圈和这个时代一样躁动又是非迭出,龚循明却始终秉持着真诚身体力行,他没有一味地嘲笑批判,也不无端自我放纵,他是一个积极的行动派和建设者。
传统的价值判断基本主张依靠作品本身说话,如果是这样,现代艺术之父杜尚的那只马桶就没有任何意义。对一位艺术家极其作品评估,更合理的做法是综合考量艺术家的精神品质和人格魅力,创作理念和观点,作品呈现以及社会影响,这样才不至于割裂和孤立作品审美,影响它的全面解读——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