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如此广泛地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又深刻地改变和塑造着我们的官能和认知经验。我在这里提到“官能”,正是出于一厢情愿的偏执:青花艺术帮助我们在恒速的时间流动中,留住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与想象,而这些,远远丰富于“视觉”或其他生理感受所激发的信息量。
比较主流的说法是,青花由唐三彩之蓝彩发展演变而来。
剖析青花的美学生成,关于它的前生,肯定是要提一下的。唐三彩之“三彩”,并非三种色彩,而是多彩的意思。其主要颜色由黄、白、绿,或黄、白、绿、赭、黑灯基本釉色交叉呈现,视觉上表现出富丽堂皇的艺术效果。在唐时,唐三彩属于冥器,随葬物品中司空见惯。直到当代,唐三彩才逐渐在市场上流通开来,并且很吊诡的是,作为馈赠品,用于情感的表达与交流。
(图为唐三彩)
发端于唐三彩的青花,与唐三彩本身相比,实是截然不同的境遇——元时庄重浑厚的青花,被视为中国制瓷史上的里程碑,备受朝野欢喜;明时青花一直被学界咏叹为繁荣期,虽然统治者刻意抹拭元青花,以示天宝之物为本朝所创,跟前朝异族无所关联;清时,尤其康熙年间,莹澈青翠、明亮静立的青花是帝王嫔妃、达官贵人的爱不释手之物。
三朝更迭,蒙古人、汉人(一说明太祖家族为回回信徒)、满人等依序上场,而民众对青花的偏爱却热情一致,足见青花的美学呈现是具有普遍性的。尤其新中国成立以来,即艺术(品种数量,作品数量)纷繁的现当代,自《鬼谷子下山》开辟天价成交纪录,青花的热度虽然与市场经济的泡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市场是由人这一个共同的主体构筑的,仍有青花艺术审美渴求作为先决支撑。
(图为青花云肩纹)
青花风行至今的原由,视为一种日常经验使然,首先想到的,便是色彩。色彩作为事物的自然属性,仔细体会,极像人类的偏执症。很多色彩,从一开始就被附带上了更多的情绪和心理暗示。青花也不例外。青花非白花、红花、黄花灯,原因值得揣摩。在中华民族长期的发展和融合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带有强烈倾向性的色彩观念,至制瓷的釉色方面,素有崇尚青色的传统,以青为贵。蒙元的首府“呼和浩特”就是“青城”的意思。古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可见“青”是一种优越的变种,被设置上了拔萃、进取的尊贵意味。
尊贵之于日常经验,恍若一个踏实的夏日午觉,甚至美好的梦境。通过对色彩的“拿来”,使得一切行为朝向意识的深处挺进。这点,从诸多的渣胎碗的遗存中可以管窥。相较于其他器皿的实用性,青花渣胎无疑是一种平凡的“奢侈”,虽然“平凡”意味着尚未脱离泥土和烟火氛围的层面,但或凝重或隽逸的青花纹案,无疑加深了其蓄力蜕变的进程。
(图为青花变体莲瓣纹)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纹案?非常丰富,植物类有牡丹、莲花、松树、梅花、竹丛、菊花、石榴等;瑞兽珍禽类有龙、凤、孔雀、狮子、天马、麒麟、鹿、鸳鸯等;人物类有三顾茅庐、昭君出塞、蒙恬将军、鬼谷子下山、萧何月下追韩信等故事;杂宝图案类有火珠、回纹、蕉叶、云纹等。
当然,对于命如草芥的平民们,没有什么比简陋性的植物类纹案更适合更应景了。
这并非歪说。作为官窑的景德镇御窑厂在皇家和地方官吏的直接控制下,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工匠,垄断最好的原料,不计成本地位皇家生产所需的各种精美瓷器。它制作讲究,纹饰规矩,题材内容拘谨,且产量有限,其价值在于精。而民窑的生产特别是嘉靖以前的民窑,在原、品种、装饰等方面往往要受到官方的种种限制,比如正统三年(公元1438年)的号令:“命都查院出榜。禁江西瓷器窑厂烧造官样青花白地瓷器于各处货卖及馈送官员之家,违者正犯处死,全家谪戌口外。”还有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禁江西饶州府私造黄、紫、红、绿、青、蓝、白地青花等瓷器,命都查院榜谕其处,有敢冒前禁者,首犯凌迟处死。籍者家资,丁男充军边卫,知而不告者,连坐。”民窑以商品生产为目的,产品中粗细兼备,生产数量极大,其造型注重实用功能,纹饰简化随意、活泼跃动。
(图为青花凤纹)
曾有传闻,烧制御用的日用瓷、陈设瓷的时候,为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往往一次制作多个坯胎,同时进窑。出窑时,其中时有损坏,也有分毫不差的例子。但是,因为是供御用的,只能精中取精,挑出一个上交,而其余的悉数砸碎。然而,心有不舍的窑工偷偷将待处理的瓷器埋藏起来。这些被埋起来的青花,犹如一枚枚种子,萌生出了“御”的迷幻与神圣气息。
也许,从青花出现的瞬间,“色彩”的政治觊觎再次激烈。
这一点,可以从白地蓝花瓷在青花成熟期风靡大江南北的事实中得出论断:白、蓝两色的对比相对较强,“蓝天白云”,很大程度上突出了蒙古贵族,准确说游牧民族的审美倾向。不过,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与他们的服饰、首饰等身体附属有关的繁复浓烈的美学趣味相比,陈设或日用物品的美学风格却显得明练、简单而粗暴。抛开游牧的本体局限性,此时兴盛起来的朴素主义观念或许能从文化性格的深层阐述一二。这是后话。
青花瓷的“青”(蓝)与“白”的色彩关系,承接了如“青龙白虎”的周易的传统。
其次,与“色彩”密不可分的日常经验,当属泥土。与其他器皿材质不用的是,青花仅存于瓷。比瓷更久远的,尤其青铜、玉石等,早已因为崇拜与鬼神信仰,成为沟通人间与神灵的圣物,是天授神权的证物。相关传说,在青花瓷器诞生之前,业已熟透,在时间的河畔看过去,俨然广袤民间精神高地上的硕果。
总结现存的青花经典作品,其坯胎材质尽出自景德镇高岭村高岭山周边。这种氧化铝含量极高的泥土,经过与瓷石的“配制”后,可塑性、黏结性、烧结性及烧制后的洁白程度,可谓空前优良。如同植株嫁接,在这里,一种泥土搭配另一种泥土,虽然内里远没中医中药的搭配那么给人感受直观,但是其间的奥妙肯定要更神奇。当然,我并不关心它们的搭配比例、元素特性等,现代化学分析在传统文化精髓面前,往往扮演着“论真”的角色。就好比,庄稼地里的一颗种子,突然长出来瓜或果,眼前的实物作为陈年的实物的功能、精神等延续,一切仿佛变得永恒与不灭了。“繁殖”是泥土的特性。当然,并非说土生土。只是“一生二”等“三十六天”思想得到了真实的应证。
如果我说“瓷”(青花为其中之一种)是“泥土”关于死亡的朴素派生,也许会落入精神分析的无底泥淖中。但是事实的表象确实导向了这条幽邃的巷道里。
(图为青花鱼藻纹)
烟火是随后的事情。
烟火一直在考验泥土的耐性。“耐性”最直观的表现是造型性。“造型性”这个词语出现于《精神现象学》的前言,大概意思是,主体自我涣散后仍可重新归拢,在历史之后重生。在这样的逻辑里,造型性是“主体”能否存续下去的关键,是作品意义发生的最微妙处。
似乎是谶言,青花只能出自柴窑。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作坊间所流传的“氛围”、“气氛”等语汇,观照到青花的制作,再贴切不过了。一次快火下的坯胎,一方面青花料完全转变,一方面坯胎收缩但造型维持不变,最主要的是能在有效控制的范围内发散出更广阔的触点。这些触点,贯通东西(青花作品为东方美学载体,青花料为舶来的钴料),连横古典与现代。由工艺技术所操控的嬗变,逐渐成为了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并且为旁观者提供了新的视角:发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它们可以看做是艺术家们的镜像,他们试图用它们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转而进入一种纵深式的关于日常经验的思考。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由日常经验牵引出来的青花艺术,正悄悄地萎靡为空泛的文化符号。我们面临的青花无实质化的历史巨变的尴尬境地,只能叫我们从变化中萃取意义,并铸造出一把关于青花美学的钥匙。这把钥匙,一来为解读青花艺术提供了多种可能性,也为寻求青花艺术的嬗变拉开了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