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张成功,赣州人,大一下半年在老厂拜了师。
那天从师父家出来是晚上11点。一辆黑色大众从三岔路急转出来,没有打转向灯。我满脑子都是“釉料、分水”,刹不住车,身体随着那辆脱了漆的旧电动车重重摔到地上。那一刹那,我竟然条件反射般又弹了起来,手掌剧疼。突然眼前又一阵刺亮,后面跟上来的出租车轮胎发出急促擦地声,又撞到电动车尾座……
等反应过来,大众车男司机站在我面前,操着景德镇话气势汹汹,意思是汽车保险杠被撞坏,索取2000元赔偿。出租车司机递给我200元便飞奔离去。我说我是学生,祈求大众车原谅。他不信,硬要去我家。
我只能带他到学校附近租的房子,这个月租200元的房间弥漫着釉料和臭鞋味。我翻出学生证,对方才答应只要1000元。
第二天晚上,心情还不能平静,觉得景德镇冷漠,就像瓷器一样冰冷,并没有书上所说,千年瓷都的包容、“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气度等等。
我把事情说给师父听。师父说,景德镇的有钱人,大多是靠卖瓷器发的家。瓷器与这座城市80%的家庭有关。有许多景德镇人从十几岁就开始画,几十年如一日,遇到了好时代,这些瓷器就成了宝贝。但并不是所有人的瓷器都能成宝贝,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画。
师父说,他15岁开始画青花,已经过去40年,画瓷器从谋生变成爱好,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这不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而是他全部人生。还有一部分人,忍不了这种寂寞,就去请人画或光卖瓷器。到最后,这另一部分人反而更有钱。
师父还说,现在的景德镇,像一个大熔炉,鱼龙混杂。瓷器行业的水很深,远不如手中的瓷器来得简单、直观。
师父很少跟我说这么多话。
那次以后,师父更用心教我用笔,还带我去樊家井看仿古瓷、凤凰山进白胎、雕塑瓷厂看创意集市。这些地方让我大开眼界,原来瓷器的世界如此庞大、精彩。师父又说,他小的时候和我一样,觉得瓷器这碗饭太寂寞。可画久了就觉得它并不冰冷,“当你长时间用笔在它身上作画、脖子酸痛时,它就会慢慢温暖,也就会跟你说话”。
2年后,我从学校毕业,也从师父那出师。临走时,师父嘱咐我说,试着把自己当景德镇人,可能会画得更好、更顺。
我把师父的这些话理解成,我需要等。
二,毕业前的一天,我在篮球场上遭遇了小涂,这个瘦子仗着一点身高总想盖帽,幸好我动作迅速。一场持久战后,坐下来聊,发现他和我有许多相似,安徽人,高专毕业1年多,学影视多媒体,希望在景德镇有工作室,能拍点片子。他在某网站当记者,但同样一穷二白。
有点闷骚的小涂倒适合当哥们,一起熬过漫长的等待,我想。
出学校不久,我以“能说会道和专业扎实”进入一家艺术机构上班,负责打理办公室的大多数事务,挂办公室副主任的名头。这家艺术机构的老大在陶瓷圈名气不小,成了我名义上的老师。
几个月过去,我和小涂已经很熟。一天傍晚,我在画画,其实下班后我除了打球都在画画,我的青花越来越好,又研究粉彩。小涂找我吃饭,还是路口那家小餐馆。小涂近来不好过,领导总让他以媒体话语权去讹钱捞好处,可他极度讨厌这样做,也不喜欢陪酒,“本来想在那存点钱,哪里知道网站没什么广告,我们工资都发不出来,下个月不做了。不知道领导怎么想,别的网站给大师宣传好得很”。说起工作,其实我也不好,坐在办公室处理杂务,不能画画不能出门,发呆的日子更难熬。
结果两人比起了悲惨,都大笑起来,我们喜欢这种有伴傻乐的感觉。
2010年夏天,抚州洪灾,景德镇官方征集艺人瓷器作为赈灾物资,我想尽一份心时也可借机认识大师,便欣然前往。在创作区,一批批大师来了又走,我用很长时间画了一幅画。这时,一位有名的教授过来看众人作品,在我的瓷板面前停下来,竟然说我的东西画得好。我没反应过来,老大忙上去帮我介绍说“是小张画的,年轻人有潜力啊。”我兴奋地卡了壳,似乎触摸到了师父说的,瓷器的温暖。
我兴奋地给小涂看赈灾画册,说起被名人夸的事。小涂一贯地不以为然,说那些大师也就客气客气,然后指着那些他听过的大师作品问,这些大师怎么就画了几笔,好简单不好看。我说,大师嘛,能去就不错了,他的几笔可以抵我一年。小涂表示不解。
兴奋过后,我还得继续无聊的上班。而小涂已经把工作辞掉,转到一家税务部门上班,从事办公室工作。小涂说,待遇虽不错,可日复一日整理一些官方文件也着实无趣,“慢慢来吧”。
等待我们的依然是等待。一眨眼,就到了年关。
三,年后第一顿饭,小涂声音有点低沉:2个同学去画瓷器了,1个今年留在老家,自己家里又逼婚了,相亲了2个姑娘。他在景德镇可能待不久,有压力,因为已经26岁。我们都沉默了一会,然后我死命笑他艳福不浅,又告诉他其实我过年也被家里唠叨了很久。笑过后,他说想去大城市重新开始。
2月,我一直没给小涂打电话,他好像也比较忙。3月的一天,小涂终于来宿舍找我,他看着我的瓷器问,“为什么你不去作坊给人画,我同学现在都四五千(一个月)了。你的水平起码也七八千。”
我说,“别看他们一个月有那么多钱,其实很难过,一坐下就是整天,而且画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思想,像机器一样,我的几个同学受不了都走了。去年我也想走,支持不住了,可是景德镇是画瓷器最好的地方,看着那么多人抢钱一样卖瓷器,就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成功。”我想鼓励他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自私。
小涂说,昨晚在珠山大桥被几个中学生抢劫,虽然没抢到但还是不爽。原因很简单,中学生们在追他时说的景德镇话他一句没听懂,好像是骂他的。
我说,前几天陪一位大师去看房子,售楼小姐说的也是本地话。现在的房子都盯着大师的口袋,那位大师的确一次性付清了三套房子的款。
在不懂景德镇方言的问题上,我和小涂都认为很多不顺都与此有关。
不久后小涂还是决定离开,理由是这里看不到希望,没有背景、关系以及发挥专业的空间,而自己的青春已消耗大半。但不管如何,小涂表现了令我吃惊的感性,一草一木一师一友的依依不舍。他说在这里已经5年,感情很深,深到忘不了路口那家小店的西红柿炒蛋。只是感情再深,也要买得起西红柿和鸡蛋,这座城市不属于他。
我很难过,去老厂找师父。师父明显老了,但毛笔还是拿得很稳,我更加难过。那天他说了很多,我现在只记得一句:“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了才会看到希望”。
果然,我很快看到了希望。我申报的荣誉称号获批,也就是说我真的成了大师,不论它正规不正规,打心眼里有种“小人得志”的满足感。而此时的小涂已经到了北京,找到了一家影视园追他的电影梦。
小涂很够意思,临走前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以替代他与我分享喜悦。这个朋友叫小郭,外来人口,也是个记者。用小涂的话说,这个小郭也是个悲剧。
四,小郭起初是个新闻记者,因为见多了权钱的罪恶与人性的丑陋,以及赚不到钱,辞职到一家陶瓷杂志,专门给一些大师写些抬轿的文章。我和小郭熟络起来,聊的话题很快由起初的“小涂”转变成“瓷器”。
小郭说,他以前的不少同事都转行写瓷器了,原因是瓷器行业近年来的持续井喷,市场的日益繁荣,越来越多外来艺术家入驻,不管是纸画还是油画都想分一杯羹,甚至连以景德镇为题材影视剧都多了起来。而他就希望可以赚更多钱还房贷。我倒是觉得有点浮,这个白胖子连“釉上釉下”都分不清楚能写什么。
事实证明,写瓷器原来不用懂瓷器,小郭照样混得不错,所在的杂志也颇受大师拥戴。他还希望能够帮我写,让我出名,然后一起发财。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赚到更多钱,也没权力帮我发稿,依然天天喊穷。与此同时,已经是大师的我,在生活上并没有多大改变,名气不大又舍不得贱卖瓷器,依然天天喊想死。
小涂走后,我经常去小郭的旧房子里蹭饭。2011年底的一天,小郭和当初小涂一样劝我去当画工,说他的一个朋友,1994年出生的小丫头,学了2年,现在每个月给人画茶具能赚4000元。另外一个初中开始学的男孩,一个走兽瓶子卖700,一个月能画10个。
我又把当初的回答重复一遍。这时候,心里却有些动摇,在想我这样做是不是正确。
我很清楚,画瓷器的人实在太多,想出头并不容易。我反而羡慕小郭,他可以随时离开办公室,到任何一个大师那里喝茶,每天坐在电脑前敲字就能赚到不少生活费。而我只能每天在办公室,等待着在大师圈里混个脸熟,。
我们都误读了对方的世界。
时间越久,我们越纠结。小郭纠结于,就算他卖命,像海绵吸水一样学习,却始终没有安全感。他极力融入这座城市,却始终没能真正落脚,倍感压力。他把这些归结于未能触及景德镇的命脉——瓷器,在这座城市,似乎所有事物都与它有关,进则深似大海,退则狭隘如溪,小涂就是这样黯然离开的;我纠结于,本希望当一个真实的艺术家,付出时间和努力后,意气风发时画几笔就能卖钱,有所成就、光宗耀祖,却在无尽等待后怅然若失。我把这些归结于房子和语言,它们剥夺了我的归属感。我害怕重复师父的路,几十年如一日画瓷器,但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做喜欢的事。
2012年开春,传来消息说老家即将拆迁。我跟小郭说,我老家房子很大,如果可以分到店面的话可能就不回景德镇了。小郭又用周星驰式的笑声讽刺我,然后想用“这里有你的梦”让我留下来。
是离开,还是等待?我还没有勇气抉择。小郭望着窗外整齐划一的瓷灯柱说,他越来越看不清,这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那一瞬间,我想起小涂曾经给我解读的《大话西游》,孙悟空有本领、有感情,却身负重任,需要在爱情与苍生之间抉择,彻悟“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的境界后一分为二。景德镇就是孙悟空,像影片意味深长的结尾:当你选择、带走或得到所喜欢的孙悟空后,你可以远远望着他的另一部分说:“他好像一条狗啊!”
(本文故事均属事实,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