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瓷手记 (2004-2006)
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
之一: 一簑烟雨过前溪
重返景德镇,已是熟门熟路。下了大巴,走近一辆的士就问,知不知道东二路方向穿过陶机厂宿舍后面,有一个叫胜达窖场的地方?窑场旁边就有一条铁路的。本来只是问问,司机居然知道。而且说不打表,十二块钱,可以直接将我送到窑场门口。到窑场有一段是没有路面的路,以前人家车子送我过去时,要颠颠簸簸地穿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所以司机这样说,我很高兴,可以免去我提着行李走一段很长很难走的路。上了车却发现这是一辆“黑车”,没有的士牌照的,也不管了,天还没黑呢,谁敢杀人放火?再说司机业务很熟,在市郊大大小小窑场窑炉陶艺工作坊散布如林的地方,那么不起眼的一个窑场我居然一说他就知道,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我对一切认真对待自己职业的人都有好感,凭本事凭力气活吃饭的,都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包括拉大板车收破烂的。我住的城里就有好几个当年从温州过来收破烂的,收着收着就成了大老板,成了市里温州商会的副会长什么的,肯动脑筋啊。而且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动坏脑筋,可以叫人放心的。
走进窑场大院时,那条凶恶的大黄狗一声不吭,要不是铁链拴着,第一次我来时差点没把我吃了。但这次来它也不表示任何亲热。不是宠物狗到底不一样。秦家二老正在吃饭。来前就打过电话了,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说一声来了?快吃饭。这就完了。对土生土长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吃饭就是头等大事。我放下行李,喝一口水也坐下吃饭。
我要在这里住上八九天。画上一批自己喜欢的瓷。然后看着它们烧出窑来。
吃完饭我的朋友胜照也过来了,交待完一些杂事,就走了。她儿子到日本读书去了,平时一个人和徒弟住在市中心的小店面里,离窑场很远,这一带天太黑了走路就不安全。我让她以后几天都别管我,我们都各忙自己的,也别告诉其他人我来了,我也想安静的。她都答应了。我本是一个散淡的人,只能和散淡的朋友相处才能互相愉快。这是我两次来景德镇,都选择在这个远离市区的窑场画瓷的原因。胜照的二妹承包的窑场,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秦一八,和九一八无关,好像就是出生的日子,被父母随便叫过来了。但现在父母却靠着她。据我观察,一般被父母和社会不重视的人,基因又凑巧很好的话,就会很能干。一八就是这样。听不少人说过,她的烧窑技术在这一行里属拔尖的。二妹只在装窑烧窑时过来,平时这里由父母照看着。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作间里,发现桌旁的窗子又破了一块玻璃。窗外是很多杂草的坡地,还有一些人家开垦的菜地。这一回从破窗子里会飞进很多的小昆虫,才想起怎么就不知不觉已到初夏了。那么多的小虫子围着我飞,有点不习惯,画不下去了,于是走出院子,透透气。当时还没变天,有月亮,很好的月光。于是有了心情,发现院子里比起上次来,平添了不少生气,那是因为满院子各种各样破瓷盘里的月季花都开了,都是些好品种,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打落了不少花,也许白天我一进门就该留意到了。一些没种花的瓷钵里都蓄满了早几天的雨水。两棵石榴也长了不少花蕾。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草花开在杂草丛中。呼吸着很新鲜的空气,想到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百草生长,长百草的地方就有百虫兴焉,就是让人感到亲切。不知为什么,随便哪里一有草,那些蜢蚱蝴蝶小昆虫们就来了,没有草的日子它们躲在哪里呢?
这样体会着回到屋里,看见嗡嗡乱飞的小虫子们就有了亲切感。它们不像蚊子那样会叮人的血,它们看到灯光就进来了,你不能指责小虫子们热爱光明吧。它们若能思考,也许还要怪我用假的光明欺骗它们呢。但它们也不能怪我,人和虫,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啊。明天这些昆虫又会钻进草丛中,或许不小心被鸡们发现了,一下子没逃掉就不幸只有这一晚光明了,也怪可怜见的。起码比我可怜多了。工作坊门口,就放置着一只旧木板箱,那是主人家的鸡笼,住着二只很会下蛋的母鸡,一只天天围着母鸡转的公鸡。怪不得很会下蛋呢,有这么多的小昆虫。我也吃过它们下的蛋,间接的就是吃了小虫子们的牺牲了,真是对不住这些小虫子们。
坐下来我的心就静了,开始在一只小口大肚的泥胎瓶上画。一道篱笆,几丛野菊花,三只母鸡和两只鸡雏。不画公鸡,不喜欢它,让它在另一只泥胎瓶上出现吧。两只是年轻的母鸡,悠然自得,站在草丛中很起劲地咕咕叫着,不远处有一只老母鸡却紧张地呼唤着它的两只小鸡雏。一有孩子就是累啊,不过看上去老母鸡也挺快活的。这样的景色在山村是寻常所见。我所以选择了菊花,是因为那才是真正农家的花,窗外菜地边就生长着一丛,而且,用青花料在泥胎上画菊花,烧出瓷来真的特别有味道。题款“一簑烟雨过前溪”。画面上没有溪水,但是画外应该有溪水的,因为江南所有的村庄都有溪水环绕。我很喜欢自己画的这个造型很美的瓶,画完了就一圈圈转动着垫盘看自己画的画面,想象着有一位远行的旅人正走过前溪上的小石桥,雨停了,水气却仍在山溪间飘浮游荡,像云一样稠密。过了桥,一抬眼村庄就近了,村里人家,黄墙泥瓦,炊烟已起,都还不曾留意,却是眼前一丛菊花,花前咯咯地跑过的母鸡和鸡雏,叫远客一下子有了归家的感觉。
很想当那个远客,走在那样的路上。
(补记:七号出窑,这只瓶画面果然清新,让我想起月光下,那些小昆虫嗡嗡飞进来的夜晚。那天画完后,忽然觉得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小心伸手捉了出来,是一只小金龟子。我小的时候,只要是捉住了这种金龟子,就用线绕在它的头和翅的中间缝隙,牵着另一头线,看它嗡嗡地乱飞乱撞,不知道疼惜。那天晚上我把金龟子从窗口放飞,月光中它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今晚它在哪里。)
之二:青山无处不藏云
总觉得前天晚上没有画完。画中还是应当有村庄的。夕阳西下时,若没个落脚处,菊花只能闻香,不能果腹,岂止是孤寂两字可说。就是马致远写天净沙,天涯古道西风瘦马,也有个小桥流水人家给断肠客点燃一支红烛。想起上个月初去的瑶里古村,青山渺渺,溪水蒙蒙,站在石桥下看那溪水中游动的红鱼,竟只只肥到一尺多长。记得当时村长说,村人有村规,不许捕溪中鱼,砍山中树。所以村后南山,仍是原始林木,山间有瀑布汹涌,水声鼎沸。去的那天天气阴冷,一直脸上就是水气蒙胧,眼中景也是水气蒸腾,说不出是雨是雾。水气中飘渺着青瓦泥屋马头墙,野水芹的清香和着白米饭的味道在黄昏中让人感到肌肠辘辘。这样的村落,在景德镇附近就稀罕了,可在深山里呢,在那些古驿道穿没的山中呢,该还是有的吧。那时节偶尔路过的远行客,该不会打破村子的宁静吧。
从放泥坯的棚屋里小心翼翼地搬来一只长长的直筒瓶。上回来每次都是秦家人帮我搬,现在我学会自己搬了。先用双手托住下面的垫盘,再用掌心轻轻捧住泥坯的下部,千万不能用劲捧,那样泥坯就裂了。或者先前看不出,一烧就出现裂痕了。而且,此时手上不能有一星半点油污,只要挨着那瓷泥了,烧出时便会有污点。所以画泥坯之前是要洗手净身的。就像焚香之前一样。心净身净,才能做好这一件事。
仍是青花山水。昨天看一位安徽来的画家用黄花釉、铁锈红、釉下黑等颜色釉画山水,感到画面太脏,不喜欢。我喜欢单纯的色和单纯的事物。在纸上作画时,也是最爱水墨。是一位朋友说过,世界上最难做的事就是将复杂的事简单化,作文是这样,作画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我是明白的。一直以为,景德镇的瓷器最美的仍是青花。单看那明代青花瓷,来自民窑的,往往就是那么几笔简略的线条,几抹那么单纯的色彩,却让人一看就心颤心动。我不知道我画的瓷,将来能否让人心颤心动?但我对这些白色瓷泥充满着敬畏和深情。我也对窑火充满着虔诚之心。我知道只有在它们的默许和神授下,我画的青花才有可能生发出清雅的色调来。这是比纸上作画更有意味和神秘之处。
孤身一人,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心里还是会时时掠过一丝悲伤的感觉。我默默,泥坯也默默。屏心静气凝视这只将生命托付给我的泥坯,它信赖我,就像我信赖它一样。这让我心里有了一丝感动。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缺乏这种相通的。人与人之间常常充满着警戒。只有在这无语的世界中,神意才会无所不在。树从泥土中长出,水从泥土中渗出,云从泥土中飘起,人就走动在泥土中。能够走动在泥土中的人是纯粹的人,是高尚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为生存而劳作不是低级趣味,因贪婪而无止境地掠夺才是。能够长眠在泥土中的人是幸福的人。
我如今做不了那么幸福的人,我只能在瓷土上与幸福为邻。
几座低低的屋舍;一座小石桥跨过溪水,将老树与前村相连;村边靠水的木楼前有石阶伸进水中;两三只小木船泊在水上,有烟云在村落间缭绕。远景中几抹青山,几树林木,几泓瀑水,均以淡笔青花扫出;停下笔来,静静地看,笔直的圆圆的泥瓶,在我的心里便有了天地烟云,有了人间烟火,有了我感情寄托的所在。
在瓶的上部,远山之间,我怀着憧憬写下一行字:青山无处不藏云,村屋四舍皆含烟。写毕,意犹未尽。又取来一个瓷盘,在盘上画了一幅山水村屋,因为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画面反而更活,用笔似乎更简,像我作画时的心境一样慢慢变得单纯。
那样山青水秀的地方,我愿意长跪不起,长眠不醒。
之三:梅花天地心
从不在纸上画梅。那么多纸上的梅花,早已被人随意地画滥,就像被人一遍遍恶意强奸的美丽女子,让人掩面不忍猝看。
然而在瓷上,我该画梅了。柔软的瓷土让我冲动。我提起笔,画出的梅干却仍是硬如枯木。
我不知该如何着笔了。
青色的天空是遥远又遥远。梅花的春梦在风雪中只是一遍遍地破灭又破灭。这才有了如铁的枝干,有了一道又一道被风霜撕开的伤痕,有了绝望中的绝唱。
那么多的诗人咏诵过她。说梅是怎样的孤傲,肯开在多么寒冷的风中;说梅是怎样的奇绝,能将冰雪覆盖下的剩山残水料理成乾坤风月。
可有谁能知梅花最寻常的心思?有谁能知她是多么想会一会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温存?多么想闻一闻夏风吹空月舒波的清凉?她只是不能够。天空是那么的高,春天是那么的远,梦想是那么的无奈。她拼却一生之力绽出的花骨儿,不过是对命运对自己最后的宽容一笑。
如今正是五月花开。刚刚下过了雨,温暖的雨。初夏的风也吹过来了,天边有月,圆圆的亮亮的,被雨洗过一般。我坐在景德镇一个偏僻的窑场简陋的工作间里,在瓷土上画梅,在硬如枯木的枝干上,就那样用釉里红点了几朵花骨儿,干干净净,却仍旧孤零零的,四周是冷且高的青色的天空。梅花天地心。我写道。
但愿我懂得你。懂得梅本来的心思。
(那天,梅花盘是最后出窑的。烧好的瓷一件件拿出来时,我没有找到她。我以为秦家二妹装窑时没有将她放进去。不料她是被搁置在一个最大的箭筒的顶端,没有占据一点多余的位置。出窑后我都走开了,将烧出的作品搬进了屋。秦家伯母捧着她追过来,说你看你看,你画的这个釉里红梅花盘!
我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青色的天空下,梅是盛开着的,一朵一朵鬼使神差般优雅地怒放着,那形态恣容绝非人工可为!绿玉般滋润的花瓣,却在边缘透出一丝丝隐隐约约的玛瑙红,花蕊中央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光泽!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梅花,却不是我画出来的。也不像是大火烧出来的。我知道釉里红会产生窑变,我先前画的几个釉里红瓷瓶也出现过一些美丽的色彩,但现在这几朵梅花所发生的窑变让我惊讶的目瞪口呆!
真的是窑变吗?还是我对梅花的心意,梅花自己的心思,一样样感动了天意?)
之四: 秋水
从我到窑场来的第二天,雨就开始下了,起初还下下停停,后来就止也止不住了。一天画下来,傍晚想出门走走,撑伞不说,得踩一脚的泥。江南春天的雨水,常常就是这样拼了命地下,泻进地里,流进江河,便被一道又一道的江湾和水坝拦住了,能一直蓄到秋天呢。
那山间的秋水,都是从春天时就开始蓄了。
我正在画的就是秋水瓶。
刚画了几笔,秦家伯母喊我,拉坯的杨师傅已经来了。
我和杨师傅还有他的徒弟到坯房来,今天请了杨师傅一整天,除了我想做一些坯,还有秦家为其它的主顾定做的一批。其他人都是按规范定制,只有我想按照心意做一些别致的造型。可拉坯不是我自己的手能听使唤的,所以昨天秦家伯母就交待我,明天不要出门,请了杨师傅,要拉什么坯你自己看着来才好。于是我又给一位已经约好的景德镇很有名的艺术家打电话,道歉说明天来不了,改天再去了。
拉坯拉坯,听着就是累的。先要把瓷土摔打揉捏成巨大的面团,一般都是徒弟干这活。我和杨师傅聊天的一阵子,那小徒弟就已开始热得打了赤膊。而我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打好一团泥,就可以开始拉坯了。然后徒弟一边继续打,师傅上了坯架开始拉,配合默契。
我喜欢手工拉的坯。虽然灌浆成型的泥坯更便宜,但那样永远不变的千篇一律为我所不爱。手工拉的坯即使是同一种造型,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样的。不过,有的师傅拉坯也是干的机械活,总是那样的手法和器形。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在某地看人拉坯,泥坯拉到一半多时她感到那形状美极,急切地说就要这样的就这样,可师傅不听她的,只管自己继续进行,最后停下坯盘得意地交给女作家最后完成的作品,原来是一只尿壶。上次我做的一些变形的盆就不好看,那位师傅固执地认为不应该照我的意思变,我不能将他的手指挥成我的大脑。
胜照说过,杨师傅是极聪明又肯动脑盘的,只要你把想法告诉他,他就能照你的意思抟泥。我画了一些图,对杨说起我的一些想法。我画的图不明确,只是个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确具体的形状,我只是心里知道想要哪一种。我对杨说想要一些浅浅的,不规矩的,能盛水的器皿。不要太大,约摸一百至一百五十件大小。原来一直弄不清瓷器的大小计算为什么要使用“件”这个量词,外行人很容易就会与通用的数量单位混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却已会很熟练地使用了,那是指的坯泥的多少。那小徒弟就更老练了,师傅说,一百件,他看也不看就顺手掰一团泥丢过去,师傅又说,一百五十件,他又是同样快速地掰一团泥丢过去。而我目前的功夫只能目测烧好的瓷器有多大。
一个上午,我虽只是瞎忙,也热的脱了外衣,只穿一件无袖无领的套衫,杨师傅大约碍于我,虽然一身的汗,还是没脱掉背心,徒弟早已是满头满脸满赤膊的汗水滴。除了其他的东西,我们一共做了十多个变形的浅盆,还有两个高高的变形瓶。拉好坯以后,乘着泥软,我和师傅就随意地用手捏出变化的边沿来。那些形状各异的浅盆排了一排,虽然还是些泥坯,我却已是喜爱。
我喜欢和所爱的人住在一幢带天井的屋子里,春天的雨水,秋天的雨水,都能沿着那四角斜檐流进天井里;天井里自然有小小的水窨,可我不愿那雨水很快就没了踪影,我设想用了这些大大小小美丽的瓷盆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雨水,蓄了一盆又一盆,从春天蓄到秋天,从头年蓄到来年。盆里养一些鱼,都是从溪里捉来的小鱼,养一阵子,就放回溪里去,人也乐了,鱼也不会太伤心。
当然我不会对杨师傅说这些。这么小布尔乔亚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酸。不过确实是我内心真实的梦。既是梦,只能留着自己想。但做些梦中的盆却是我能够办到的,那为什么不做呢?我常常会做些让别人奇怪又没有什么用的事,其实他们不知道,这过程就像那平原土地间的河湾水坝渐渐蓄满了春天的雨水,会因此有了多少的充足和快乐。
还有我的秋水瓶。我会将它放置在天井的中央。那是一个三百件的大瓶,造型有点类似缸,但缸容易产生笨重的感觉,我的瓶却一开始就从上往下扩展,到中部以后又以曲线由上往下向内收回,上下都有虚空,看起来既凝重浑厚又质朴清新。我想假若将它与那些变形的浅盆放在一块,一定是有特别的韵味。
昨晚我就想好了,我为它取名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如此的气势,见了北海却要望洋而叹。北海若却以为天地之间,北海亦不过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既如此,河伯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不可。庄子说。“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更具体的道理,太深奥,但有了这些已是让人吟味不已。
我想在秋水瓶上画出那种境界,当然是不能够。不过将自己的感觉尽可能地表达出来,应是可以尝试的。
我想,没有哪个艺人会像我这样对每一个泥坯都如此呕心沥血。
这个下午,我用青花、色釉,在秋水瓶上以大笔扫出起伏的色块和粗犷的线条,天空正是晚霞燃烧的时刻,一些隐约的山峦上长满了红色的秋树,但那只会是主要的色调吧,谁知釉里红在烧窑时会有怎样的流向和妖媚的窑变呢?就像我们不能知道秋天的山峦变化一样。下半部,青花画出的无边的苇叶在风中来回摇荡。山水之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有阵阵雁唳掠过长空。江山如此浩渺阔大,亦不过是宇宙一粟,就如人类如此神奇高贵,亦不过与飞雁同为生命。那么,我们生存天地之间,本应不骄奢也不自卑,活出我们本来的天性与率真。哪怕如庄子所言“往矣!将曳尾于涂中”,也不应改变初衷。
第二天一早,叔凝来,见到摆在泥坯棚里的我的那只秋水瓶惊问:“那是谁的东西?太好看了!肯定是外地来的,不会是本地的陶艺家。”
我在一旁听了,暗自得意。
只是,烧出以后,会怎样呢?看看天空,春雨仍是不管不顾地下着,谁又能想出秋天它们会呆在哪里呢。
之五:该开花的时候开了
在我居住的江南水乡,莲荷本来算不得是高贵的植物。它几乎和浮萍、菱角、水葫芦一样,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
然而天性使然,它看上去却比所有的水生植物都要美得多。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写尽了那种大气磅礴的美丽。而在那接天莲叶之间,一朵又一朵荷花,高擎于水面,汲风啜露,旁若无人;若是白荷,月光下放眼望去,那才叫人间好颜色呢,真不知是天地间多少回暖风和凉月浸染而成。
水墨荷花,一直是我喜欢画的题材。第一次画瓷,我画的就是荷花。那是个一百件的笔筒。总以为在瓷上画荷,应是端庄内敛,方显荷之高洁。于是一笔笔极认真地描摹,端庄则端庄矣,却画的拘谨无比,全失了自己的风格,也不是我心中那有叶生风的荷。景德镇的艺人却说,这样的瓷荷好卖。
流行于世的一切必定是好卖。曲高和寡本是必然。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说世人之俗,但我还好没有穷到必须以卖瓷为生,也不想日日思谋如何以卖瓷致富。这才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了艺术的资本,也同时有了让自己形单影孤的作为。
这次在景德镇,我放逸手脚,以各种形体的器皿,画了一组荷风系列。凭几握管,心意全在笔上,如磅礴作势的江河墨客,疾风扫叶,简笔点花,画的痛快淋漓,一时竟不知今日何日,今人何人。自己感受竟有八大遗风。可惜不见八大在瓷上作画,如作,想来明未青花又会有另一番天地。水墨荷花中,我以为几百年来最高境界依然还在朱耷。那瘦而硬的荷梗,溪石上白眼相向的水鸟,都在大笔扫出的荷叶中江翻海倒,云吞雾吐。八大的墨荷自有一种高贵而孤傲的大气。八大有题荷歌曾云:“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他是借墨荷一吐胸中块垒。我虽不存八大山人的亡国之痛,却常常会被他画中简约大气的悲凉打动。江山如醒,人生如梦,每每读八大之荷,都会有一种缕心刻骨的沉重。
前两年办个人画展时,赞助商除了要走我的一幅鄱湖秋水,便是挑走了我临八大的一张四尺墨荷。他是个收藏家,也是有眼力的。我虽不得八大精髓,便是皮毛竟也是好的。只不知灯红酒绿中,他如何去体会颠僧朱耷的笔墨心绪?
画瓷的这些天,几乎夜夜有雨。夜晚听雨听得忧伤时,我便会挑一件自己喜爱的泥坯,在上面以青花写荷宣泻自己无力排遣的心绪。画时倒还知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因而用笔愈来愈简,画景亦愈来愈少。人生多有空白,空白处却正是藏掖着无尽的心事。不曾料想那月下荷塘夺人心魄,笔下的荷塘虽无风月,却也能因心生情,因情生风,渐扫心中郁郁尘埃。天地间生出这等美而高贵的花叶来,可不是有原由的?人生本是悲凉多于热闹,人却不知如来为何拈花微笑?
人们眼中的荷花之美,其时都在夏天。农历月份的别称中,六月便叫荷月。诗中画中,咏的都是满纸荷月里的高洁和美丽。我却是见过无数次秋天的荷塘。有一回在贵溪一个叫北山的地方开笔会,主人安排我们就住在山中有着荷塘的院落里。每天清晨和夜深,我都会一个人沿着塘中曲桥,款款行走,看那荷塘里慢慢冒出的水气,竟比那些热闹的人事更有意思。那些天都有月升起,我在塘边时,总见半轮淡月在山峰间犹疑地徘徊;月下荷塘,却早没了让世人惊叹的清雅情致。那些塘中冒出的迷蒙水雾,一层层罩住了满塘的残荷,在我的眼中,没有任何一种花叶有着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春天里那些拼了命钻出水面的卷曲的小小叶儿,在经历了一个夏季的舒展后,如今去了哪里?只是倒伏的荷梗,弯成一种让人惊讶的弧度,使人感觉它随时都会弹起而舞,正是这种感觉,让我于肃杀的秋景中看出一点人间的意思。
在一个停了雨的午后,我用黄花釉和铁锈红画了一组秋荷,画在一个变形瓷缸上。画面正是秋雨夜惊心的时候。一场秋雨下来,大片大片的残荷低伏水面,惟有剩下的几支莲蓬尚昂头向天,可还会有采莲船荡过水面,向它们伸出纤纤玉手?其实,秋雨夜惊心的只是我等世俗之辈,莲荷只是该开花的时候开了,该凋谢的时候谢了。人世于它,它于人世,会有多少牵挂的情意呢?我最羡慕莲的,不是她从卑微的境地里生出的高洁,却是她那连天的气势,那么美而高贵的花叶,枕青山,卧水涯,却从不孤单,这该是如何的好啊。所以,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竟也让人感觉有了一种携手赴难的默契。这是人世间多少烈士向往而不得的境遇!莲是何等有幸,竟能结伴而归!
缸内壁上,我仍然画出几支初夏的莲叶莲花,莲叶正好,莲花初绽。
胜照看了我画的荷,叹道:“大气大气!可我不敢尝试你这种笔调,我要靠卖瓷谋生呢。”
若有一天我也只能依靠卖瓷为生,我会画怎样的荷花呢?
之六:2004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农历三月十七,阳历五月五日。立夏。早晨,老天降下了2004年夏季的第一场雨。记得谷雨那天,正和朋友走在去婺源的路上,也是下雨,今年江西是不会再旱了罢?
仍是早晨。见秦家伯母撑着伞,在院门口开出的一小块地上种下两棵身份不明的绿草,手边没有伞了,我两手蒙住头跑过去看,她说那叫扫帚草,从铁路边上挖过来的,等秋天长成了,一棵就能扎一把扫帚。去过不少乡下,从没有听说过这种草,只见过芦苇杆、芭茅杆扎的扫帚,棕叶、蒲叶扎的棕扇蒲扇,不知道还有专门的扫帚草,而且一棵就能扎一把!这么大的院子,没有草扎的大扫帚,怕也是不行的。但看那两棵草,细长的绿色叶片那么柔软,怎么也想像不出秋天它们竟能长出那种用途来。
因为立夏,中午菜肴丰盛。窑场离市区远,买菜不方便,平时我们吃的都很节俭。而今天除了立夏必吃的米粉蒸肉,还有五六样荤素。素菜中竟有两三种是我爱吃的野菜:一是新鲜的山蕨,从附近的农民手中现买的,二是马齿苋,秦家小妹就近在野地里采的,另一样酸菜炒竹笋,别人是再也猜不出那竹笋从何而来——我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院墙旁那一大丛竹林,秦伯多年前栽下的,如今年年春夏都生发出很多细细长长的竹笋来。一下雨,就冒得更多。实在没有菜时,秦家伯母就会掰几根下来,剥去笋衣,切成薄薄的片,或炒酸菜,或炒青椒,极是鲜美爽口。我见那竹林中长出有那么多,天天吃也吃不完的,很愿意秦家伯母日日去掰,她却不去,只是爱惜那笋。我实在想不出爱惜的理由,因为这一带,说是最晚明后年就要被市区里统一开发了,不仅竹林将不存,就是这座窑场,这所大院子,院子旁我画瓷的那幢小平房,都将不存。秦家二妹已在另外的地面谋划,而新鲜的小竹笋真是鲜嫩好吃。不过窑场日常里都是秦家伯母当家,我们作声不得。
头天晚上我画两个竹瓶,竹石间均有竹笋冒出。将来烧成器,谁也想不到上面的竹笋,是因为想吃秦家伯母的炒竹笋而画上去的。我还假模假样的题上“竹为君子,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呢。像我这样脱俗的,竟也挺会假模假样地哄人,所以不要去相信名人,要信就信自己。不过,东坡居士是例外,在我眼里,他是天下第一可爱的大学士,他也爱吃,才发明了东坡肉。那也是我爱吃的一道名菜,现在所有的江南菜馆里都会有这道菜,每逢赴宴我必点。当然啦,对我来说,生活中最好是食有肉,居有竹,而先生就是苏大学士。三样只能择一样,我则择取第三。我若生在北宋年间,说不定要掏空心思想绝办法去嫁给苏东坡,哪怕要随大学士同贬海南受苦。那时海岛荒凉,哪有今日风光?不过总觉得北宋的朝廷还算是开明,只将学士流放,不将他一棒子打死,且日日还有椰肉和糙米可吃。虽间断也有瘴气迷漫,总还过得下去。当年爱上大学士而宁可为婢的朝云姑娘,随学士浪迹天涯,不幸在柳州早逝,东坡为她写的墓碑实在简单,这是我为朝云抱憾之处。我若嫁与东坡,必先为自己撰一墓志铭,将一切可爱可恨之事,录之笔端,不是以防后人作伪,只是与苏学士那样有滋有味地活一场,不告诉后人,实在可惜。
昨日睡得晚了,中午又喝了点酒,倒头一觉醒来,竟已将时间荒去。立夏就这么过了吗?心有不甘,吃过晚饭,开始做事。想到那些大大小小盛水的变形盆钵,在上面画些什么为好?思之再三,决定画草。扫帚草是草,野菜是草,马兰昌蒲也都是草。竹算什么?还真不知道。以前写过一篇说竹,就说竹非花非草非树,实在是造物主的一件绝活,是绝活就先放下,浅盆画竹也不合适。还是画些普通的山草野卉,天然荒率,虽世人多视而不见,其实也是极可爱的。作瓷是五行之艺,金木水火土全部占全。瓷泥是土,以水和成;青花釉里红等都是金属氧化色料;瓷最后的形成,离不开窑炉大火,那可不是一般的火,一千六百多度的高温,要烧两天一夜。只是从前烧的是松柴,今日多已用液化气和电炉替代。那么,少的便是木了。少了木的瓷,会失缺很多灵气。再说,用来盛水的盆钵,里面若长满盈盈绿草,水与草,应是相看两不厌,只和清风里了。
立夏之夜,我就画了好些不知名的山花野卉,在盆里盆外纵横欹斜,卓然自立,画得兴起,直到夜深,不肯辍笔。
第二天我亦起得晚,秦家伯母看见我笑道:“昨晚我也睡得迟,反将你忘在那小平房里了,竟把院里所有灯都熄了。你几时睡的,回房里时不看见的吧?”昨晚我穿过院子回房时,是漆黑一片,不过守门的大黄狗还没睡,看见我,眼睛闪了一下,算是亮光。
之七:开窑的日子
六日凌晨点了窑火,秦家二妹说七日傍晚可以开窑。七日一早我就没心思了,这回一整窑中,有我十多件作品,是这七八天里没日没夜的心血。更主要的是,昨天傍晚胜照回家来,很沮丧的样子,她这段时间在城中画的一批瓷版,就近在别人家的窑炉中烧,烧出来的青花发色全部出了问题。这是一批订货,不仅十多天的细致功夫全是白搭,还得搭进去瓷版的成本。这样晦气的事情,一时让全家无语。
事情都是跟着的。昨晚笨笨又出了事。这条卷毛狗是最没有脑子的,我第一次来时还不知道我是谁,它就和我亲的不得了,总是找理由在我的脚下蹭。当时最小的黑,才两个多月大,都晓得要提高警惕,观察了我一天后方才认可这个新来的人。笨笨晚饭时吃了一块细长的骨头,不知怎么回事就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了,张着嘴很痛苦的样子,跑来跑去一个劲地求我们帮它弄。胜照没有心情管它,笨笨一幅可怜的样子用眼睛哀求我,我只好试着用手小心地伸进笨笨的嘴里掏,可怎么也帮不上它的忙,那骨头镶在喉咙里,如何用力都掰不出来。笨笨对我的无能很失望,它干脆低下头自己想办法在地上顶,拿头在地上使劲地滚来滚去,甩来甩去,我虽然为它着急,但它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滑稽,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秦家伯母也笑了,她也过来帮忙笨笨,还是不行。硬要掰,又怕弄伤了它。一个晚上,就只好随它去了。
两件都是倒霉事,就怕事不过三,开窑也出问题。
还好,等吃完早饭时,笨笨终于将那根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咽下去了。它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一点。
其实心里还是紧张。又不是一件两件作品,十多件啊!本来分几次窑烧,风险会小些,可我性急,恨不得这回走前就看见全部成品,所以能放的就尽量放了进去。开窑以前,我也没心思再做别的事,就只能在院子里逗逗狗和猫玩。旺旺,就是那条守门的大黄狗,始终是不屑于理我的,我也不甘心它对我冷淡,饭桌上有肉时就留下肉骨头喂给它吃,可它看也不看肉骨头,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瞧着我。它对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确实整个院子也只有依靠旺旺才能有安全感。另一只狗叫钱,太老,靠不住了,黑又太小,笨笨根本是无用的。听二妹说,旺旺对自家的一切非常顾惜,连自家养的鸡它都全认识,在它身边走来走去一点事没有,可是邻家的鸡要是不小心飞了进来,旺旺远远的就会很不客气地扑上去一口咬住;就是这个坏毛病,只好用铁链拴着它,如果真有坏人坏事,解开铁链后完全可以依赖它的。院里还有一只猫,也是拴住的,被拴的原因是院里总会有老鼠跑来跑去,猫也跟着上窜下跳,弄得鸡飞狗叫,不得安宁,秦家院里房里放着的瓷器泥胎用不着不小心就被猫给撞翻了。但这么一个院子里又不能没有猫叫,否则老鼠会造反,这才有了一只用绳子拴着的猫。
笨笨虽然笨,心肠却最好。它是很同情那只失去了自由的猫的,每天想起来时就会跑过去陪猫玩一会。这是真的,我观察了好几回,那只猫看见笨笨跑过来,会立刻很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它。它俩会亲热地玩一会相互认同的游戏,比如笨笨扒拉一会猫身边的破瓷片,让猫嗅一嗅,或者咬断几根附近长着的算命草,猫会好奇地看着笨笨的动作,有时也用爪子配合一下。我告诉二妹,二妹说这一点不奇怪,她养了两条狗一只猫,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要好的不得了,一会儿对方不见了就到处找。晚上睡一个窝,猫怕冷,就睡在两条狗中间。我想人和人不一样,狗和狗也真是不一样。我从前养的一条狗,就和家里养的猫天天打架。一直以为狗与猫是对头,没想到动物之间相处日久,也会生出友情来。笨笨对黑也好,不论黑怎样欺负它,它都是宽容的,由着黑任性地往它脖子上咬,实在咬痛了才假装吓唬一下黑。就为了笨笨这么善良,我昨晚才敢将手伸进它的喉咙里,我绝对相信就算我不小心弄痛了它,它也不会反咬我一口。
最喜欢欺负别人的是黑。这条小狗,正是最顽皮的时候,对谁都想惹一回。它最喜欢惹的不是笨笨,也不是猫,而是院里那只唯一的公鸡,每天都要来逗公鸡,都是在我画瓷的平房门口的草丛里。因为鸡窝就在旁边,母鸡常卧在里面轮流下蛋,公鸡也喜欢呆在这里。我画累了,就站在门口看黑顽皮。黑完全是故意挑衅,而且是觉得这种挑衅十分好玩,公鸡却是千万分的紧张,全身披挂上阵,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仿佛一旦败阵,不仅身后的“美鸡”瞧它不起,一生的事业也要休掉。我看公鸡这么傻,有点同情它,忍不住就将正逗的开心的黑赶掉,黑正求之不得,马上咬住我的衣袖,缠住我不放。我在画瓷时,它倒是懂眼色的,不敢多来打扰我,顶多也就是在桌子底下转转,磨蹭磨蹭。只是每日晚上,它是一定要挤在我的身边,很晚都不肯离去。我作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有动静,有几回我嫌它吵,将它赶出门去。关了门后,它竟在门外像个小孩子般哀哀地叫个不停,从门缝里拼命伸进四只爪子,逼得我只好又将它放了进来。
笨笨和黑在七号那天发觉我是难得的清闲,它们无比兴奋,一直脚前脚后地跟着我。我其实是心绪不宁,隔一阵子便跑过去看看温度显示。尤其是下午停火后,我盼着温度快点降下来,可从一千多度的高温降下来,有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两只狗兴奋地跟着我一会院里一会窑前,虽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激动的程度却与我无异。只有秦伯和秦家伯母很平静地做着手边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他们看多了。
傍晚时分,终于等到开窑。满窑的成品,居然我的作品发色最好,比几位老艺人的还要漂亮。我画的几件作品搬出窑来时,平时像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的秦伯,竟高兴得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表示夸奖,倒真是吓了我一跳,差点将手中端着的器皿打碎。
后来秦家伯母捧着我那只窑变效果最好的梅花盘过来,我只顾兴奋地和秦家伯母说话,笨笨和黑都跳起来叫,它们陪了我一天,到底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于是我举起瓷盘给它俩看了一会,大概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东西,竟会让我兴奋不已,院里不是到处都有吗,它俩都很失望,觉得上当受骗,闻了一下就悻悻地走开了。
之八:大雨中的窑火
离开窑场半个多月,胜照打来电话,又要满窑了,这一窑烧出,我走前留下的那些作品,差不多就出齐了。胜照说,若有时间,可赶过来看看。
我将手边的事放下,随便带上两件衣衫,就上了路。因为常出门,旅行包里的日常物件都是备好了的。坐在大巴上没事,就想,这回去,还往不往天涯网上贴手记呢?如再写,干脆就这么开头吧:“半个月前,还是初夏,这回是真的热了。每次去景德镇,不知为什么总会带的衣裳不够暖。第一次还是三月间罢,自己的大衣不够,冷的受不了秦家伯母就拿她的大棉袍让我裹着在夜里作画;第二次、第三次也都因为老天突然倒春寒,夜里会冷的在自己的厚毛衣外再套上秦家姐妹的毛外套;这一回,却真是恨不得只披一层纱,人站在院子里就快要被看不见的窑火烤熟了……”
昨晚的天气预报,江西大部分地区还将持续几天三十五六度的高温。呆在窑场,是再也不会怕凉的了。想好文章的开头,得意着呢,抬眼望窗外的天,却发现天又变了。
沿昌景公路走下去,很长一段都是真正的青山绿水,风光极美。天气半阴时,常常可见大团大团的云雾从远远近近的青山间涌出,飘来飘去的就罩住了田地间的村庄。现在也是这样。好多天一直是日头高照,我不免对老天的反常有些惊讶。
车还在半路,大雨就铺天盖地下来了。我没料到会这样,什么雨具也没带。在景德镇下了大巴,头顶着旅行包踩着哗哗的积水冲向一辆的士,一分钟不到,衣裳和鞋全湿透了。
秦家伯母找来自己一双鞋给我换,打来一盆热热的洗脚水,叫我先洗洗暖暖脚,别感冒了。那双鞋比我的脚大,我穿着它在屋子里噼里啪拉地走,屋外的响雷一阵阵盖过了我的鞋声。
我只带了夏天的短袖衣来。换了,也还是短袖衫。秦家伯母找来小妹的外套,让我披上。
窑炉在我来的头天已经点了火,正烧着。突然遇上这样的雨天,一热一冷,一干一湿,对烧窑来说是很不好的。秦家伯母说这里从早上九点多就开始下暴雨了,既然是老天的意思,也只有顺着它了。
晚上我们三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一个好大的闪电骤然照亮了院子,接着一个巨大的雷也轰隆一声炸响在院子里,我和秦家伯母脸都白了,秦伯赶紧去关了电视,秦家伯母小心地问我要不要关电灯,因为三个人中间算我最有知识吧,我想了一下,好像电灯不要紧的,没听说电灯会导雷进屋。于是我们还是开着灯,却不敢再出门。从小就听说有人做了坏事,就会被雷劈死,在乡下时也见过村里的人在大树下避雨被雷打死的。虽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上辈子谁知道呢,如果让雷追上了,真是叫冤。
我心里害怕还有一个原因。这样的大暴雨,本是应该在六七月间才出现的,那时候这样的电闪雷鸣就不算稀奇了,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到处山洪暴发,部队出动,江西又进入了抗洪季节。但现在还来得太早,来得——有点莫明其妙……“江南也有豪雨,伴着爆炸的响雷和狰狞的电闪,而且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洪水骤起,性命攸关……”出门前,刚在网上和朋友夸耀着什么才是真正的豪雨……它,竟然真的就来了!
我感到无助时就会合上手掌低下头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都是我随口的祈求。现在我也是这样。我真的是说说玩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并不想招惹老天。
一夜心神不宁。
早上起来,雨小了些。我到窑炉前掀开观火孔上的铁板往里看,只看见一片轰轰烈烈的火焰。二妹和秦伯教过我几次,说是能看见瓷色在火中渐渐的变化,我把眼睛看痛了也看不出来。几次看下来,热腾腾的铁板不小心将脸碰起了泡,跑到厨房里抹了点酱油,不知为什么我的家常知识中有一条是酱油可以治烫伤,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没有别的药。
在工作间里又画了几件瓷。看看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几只鸡,母鸡和小鸡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小黑也有点不对劲。到了吃中饭时间,突然想起来了,问秦伯,怎么没看见那只公鸡了?
秦伯说,杀了。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江南民俗,除了家里有男孩儿需要长个发育,一般是不杀公鸡吃的。秦伯说它打碎了泥坯。
泥坯瓷胎,是秦家活命的根本。这样的罪名,我无法再说。
我撑了一把伞去看立夏那天秦家伯母栽下的扫帚草,它们已长到一尺多高。仍是柔软的细细长长的叶片,只是长得更密集了。我用手拨着草叶儿上的雨水,它们凉嗖嗖的
我在“烟雨过前溪”中没有画那只公鸡,我说我会另外画画它。后来我是画了,还是在一个三百件的大瓶上,它和大把的鸡冠花在一起。现在,公鸡没了,那个大瓶正在窑炉的火中烧着。
我想,公鸡的命运在人的手里,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
第二天开窑。我用釉里红为公鸡画上的鸡冠和尾羽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我用了十分的心血画的那只秋水瓶,我在作瓷手记之四中满怀深情写下的那只秋水瓶,从中间无情地断裂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秋水将至,百川灌河……”这样的壮阔,一只瓶如何盛的下?老天有眼,这是我的局限。
唯有一只小口扁肚的山水瓶出奇地好:那是我真心实意想送给朋友的一件瓷,知道那位朋友喜欢简单,我没有用多少笔墨,然而看上去青花山水云腾雾绕,山间我随意点上的釉里红,我以为会烧不出来的,可是它不仅烧出的恰到好处,产生的流变、窑变更是出人意料地好出了意境,整件作品看上去真正是漂亮极了。
天不可欺啊。老天,它真是什么事都知道。
蛇床 —— 作瓷手记之九
蛇床开花了。立夏以后,它们就疯长起来。沿着铁路两旁的野地,长得比人腰还高的蛇床,顶着满头碎米粒似的白花,像风一样漫延开来,一直飘到我工作间的窗下。
工作间和围墙连在一起,开窗就可看见十几米外的一条单轨铁路。第一次来时,我以为那是一条被废弃的铁路,不料它在某天深夜里却突然响了起来。火车的汽笛尖锐地鸣叫着,一下子带动了远远近近的狗吠。我披上衣来到晒台,看见一辆很破旧的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装了货的车厢轰隆隆地开过去。
蛇床一定是从春天开始,就与这偶尔路过的火车头抗争了。好几回我穿过铁路去小杂货店买东西时,都看见路轨两旁那些碎瓷片间,会有几棵瘦小的蛇床正在努力着,企图跨越这种它们不能理解的地带,和另一边无比盛大的蛇床群落会合。
对这些美丽的植物来说,这是一段不能理喻的障碍。像一条天河,隔断了两边绿色的梦。
这梦,如今却盛开在我的窗前,给我带来了夏季绿白色的清香。
我在立夏那天画的大大小小的浅盆中,有一只画的就是蛇床。画它们的时候,蛇床还生着细小的绒毛,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盘旋匐匍在地面。我让它们在我的盆子四沿先行长出了满满的绿叶。成熟的蛇床可以长到一米多高,我觉得蛇床的叶形特别好看,像蕨一样青翠的叶片,成羽状一层层向外扩展,天生就是入画的,可惜竟无人去画。也许是因为它的花太不引人注目。蛇床开的花细小如米粒,也是一簇簇的,结的小果子带着薄翅。蛇床的花没有叶子香。当一丛丛的蛇床铺满沟壑时,空气里就会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辛香。
如今这些蛇床,都挤来在我的窗前, 我没事了,就去摘两片叶,将它们揉碎了闻,那股辛香会立刻钻入肺腑,引诱得我屏住呼吸,不想让它们再跑出来。但终是忍不住,到底还是长长地吐一口气,像刚从水底下钻出来一样。
我画的那只浅盆中间,在蛇床青翠的叶片遮盖下,也有几条小小的青鱼静止不动地停在水中。
不过,夜时我路过那些密密的蛇床草丛时,却是很小心翼翼的。夏天到了,青蛙活跃起来,每天夜晚我坐在工作间里,都能听见欢快的蛙鸣,就从远远近近密集着的蛇床叶片下传出。白天有的时候,我会看见它们蹦了出来。有一次我和一只青蛙在草丛边相遇,它愣住了,一双鼓鼓的大眼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也不敢动,怕吓着它,我想我每天晚上听的蛙鸣其中也有它在唱吧。但现在山蛇也活跃起来了,蛇是最爱吃青蛙的,所以它们也喜欢悄悄游走在蛇床阴凉的叶子下,寻找果腹的猎物。胜照每次天黑后回城,秦家伯母都要站在院子的大门外守望,一直到胜照穿过了铁路,走进了远处有灯火的地方。每次送胜照走出大门时,秦家伯母都要千篇一律地叮嘱一句话:“不要走草边,当心踩住长蛇了。”胜照就对答一句:“知道了。你回屋吧。”
胜照那天过窑场来时看见我画的这个盆,很惊讶我敢在圆形器皿上像车装饰画一样用满构图,而且看上去很美,也很羡慕我能够这样随心地选择题材。其实她的梅兰竹菊画的极好,我无法与她相争,只能另择出路。她的老师是景德镇有名的陆如大师,老人已经七十多岁,见了我也总是笑咪咪的,看见他我就会想起诗礼忠厚人家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他对我作品的首肯,我才有勇气继续下去。老人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却对胜照说了,说我悟性好,这样画下去,不用一两年,就能在景德镇画出一方天地,站住脚跟。
那天老人来,我们一起吃饭,我陪老人喝了几盅酒。老人一高兴,就鼓动我在景德镇也开一个卖瓷的小店。中午吃完饭,我和胜照一起跟她母亲结算泥坯的细帐时,秦家伯母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你画的这么好,完完全全可以开个店的!”胜照也说,不要再去做你那份事了,我们在一块,想画就画一阵,想玩就找个徒弟守店,那有多好!
我不能伤他们的心,对他们说我无意在景德镇站脚。但我确实不喜欢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我来画瓷,正是想借此过上游走四方,自由自在的日子啊。自由职业虽好,但若每日里要为柴米油盐、工商税务操心,那岂不是要累死?若有了卖瓷的活路,三个月在景德镇画瓷,其余的日子出去闲玩,或者就如哥嫂在信中说的,将来找一个安静的山里或是海边,也不买房,住腻了,就换一个地方,就在那样新鲜美丽的地方读书种菜画画,想想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在为自己编织一个绿色的梦啊。
有时我害怕这梦可能也会像蛇床的梦一样,那些蛇床一次次尝试越过铁路,却终是不能够跨越这条它们命定中的天河。
我会不会也有一条命定中的天河,横亘在我日日渴想的梦境之前?
那时候,像风一样漫延开来的蛇床辛香里,会浸透我淡淡的忧伤。
之十:端午节纪事
离端午还有两天,秦家伯母就在院子所有的门前插上了艾叶,棕叶也在木盆里浸着了。满院飘荡着艾叶特殊的香,不明白这香气何以就能驱邪?鬼还怕香气么?毒虫受不住么?二千多年前的屈原,在汨罗江畔捶胸顿足叩问苍天时,艾叶就是三闾大夫歌中的异物么?记得小时候,每逢端午,祖母还会在我们的额上抹点雄黄,说是可以避邪,一边抹一边就数落着白蛇娘娘都嗅不得雄黄酒,所以法海才能借了许官人的手破了白娘娘的修炼,何况小鬼毒虫?如今的我糊里糊涂地走在人世上,却不知世代相传的种种禁忌,是如何点点滴滴地失落民间。
那些门上的艾叶,都是院子里长着的。一大丛一大丛,长得比人还高,所以秦家伯母可以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地摘。艾草丛里散落着很多细小破碎的瓷片,有的半埋土中,有的裸露在外,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天长日久,这是景德镇郊外随处可见的独特景色。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会看见一只只的荧火虫从艾叶丛里飞出,蓝荧荧的光一闪一闪,就像是那些碎瓷片中逸出的幽魂;这些美丽的幽魂借身虫儿在月光下高高低低地飞回人间,而月光下这个落寞的女子又是谁呢?谁会在荧虫闪烁,更深人静的夜晚,衣袂飘飘地游荡在这最后的田园?
我的工作间里,有我白日里画的一只镶器。四面器壁上,画着院子里的葫芦、葫芦叶下睁着圆眼看世界的鸡雏。画时去看院里葫芦架上的叶,发现那叶儿原来是片片向上铺展,并不像有些名家写意的那样大片地朝下覆盖。葫芦的生长原是蓬勃明朗,不似人心的常常晦暗。看着那院子里的葫芦一边开着花,一边就结了果,秦家伯母每天摘一个来炒,切成丝,碧绿碧绿的,吃进口中都是清爽。
其实,我也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田园。苦守土地的农人和他们辛苦无功的劳作,早已失去田园的意义,只剩下被无端剥夺了牧歌的苦役。而躲避尘嚣的净土,如今哪里去寻?就是这窑场,也不过是我暂时歇息的地儿。
这些天画瓷时,我在桌边放一只小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栀子和茉莉, 一入夏,院子里的栀子茉莉都齐齐开了,秦伯和秦家伯母怜我一人在外,知我喜欢,每天多多的摘下给我,弄的满屋都是花香,可以一直香到深夜。这样奢侈的日子,我是一天天珍惜着过。
白日里还画了一套茶具:茶壶上,一丛菊,一行字;茶盅上,一支菊,一行字。菊是瘦菊,三两朵而已,待烧成器,不过自斟自饮,花叶多了扰心。便有客来,也要是能够会心一笑的,才会亲手斟茶相待,这样的客,也只合两三位相宜。
想象那客将茶饮尽,会否握着茶盅细赏青菊:可是陶令醉眼中的高士么?可是易安幽叹下的人比黄花么?哦,字是“采菊东蓠”,南山不见,东蓠在哪?又是何处可采菊花?
那时的我必哑口无言。南山不见,东蓠在哪?又是何处可采菊花!
抬眼望天,天阶夜色凉如水。虚空里,今世的莲花又何在?只有几行冰凉的字,一滴一滴,从天空落回人间。
有时想,人心到底是脆弱还是坚硬?是不是就像那些美丽的瓷,不小心轻轻一碰就碎,然而没有外来的暴力,即使埋入土中沉进海里,千百年后,却是依然洁白完整。
叹只叹红尘浊世,行色匆匆,还有谁会小心翼翼,手捧美丽的瓷器寸步留香,款款而行?
满地碎瓷,散落在岁月深处,人心深处,再无从收拾起。
壶上的菊,是无奈里还给自己的一点可爱和温暖。端午逼近,我亦是只能拎着简单的行李,一步步重回我存身的城市。十九层的高楼,华灯初上。酒散人尽时,衣袋里,只有早晨摘下的花蕾还在独自飘香。
秋天了——作瓷手记之十一
再去窑场,是秋天了。深更半夜到的,院子的铁门拴了,于是大声喊,竟如回家一般。
秦伯来开了门,笨笨一下子扑过来,用爪子急着挠我,鸣鸣哼着撒娇,摸它一下,神气起来,就在地上打滚,滚完还得意地看着我抖毛,抖的满天灰,不理它了。
秦家伯母也在厅堂。下午打过电话,知我要来,老两口都没睡,等我。伯母病刚好,我说下次可不要这样等我啊。伯母却是对我笑,说总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我说我去西藏了呢,老两口子就瞪着眼问,去那么苦的地方,你能吃的消么?我说一点事也没,真的。他们却说,你瘦了,比春天时瘦多了。这句话触动我心中痛处,于是就笑笑不说话了,洗个脸,上楼去房里,被褥都干干净净铺好了,我钻进去,暖暖和和地睡下。
第二天,睡够了再起床。先是满院子走,再想看笨笨,奇怪它怎么不来亲我。秦伯说,笨笨做奶娘去了。什么?我吃了一惊。秦伯又说,笨笨在你离开这三个月,都生过狗崽了。那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小狗呢?都送人了。笨笨呢?邻家一只母狗也下了一窝,母狗却被人偷了,他们来求笨笨去当小狗崽的奶娘,说是笨笨脾气好,就让他们白天抱过去了。
小院里真是人丁兴旺。记得我端午离开时,那只猫儿也产了三只猫仔,小的像老鼠似的。三个月不见,小猫都长大了,二只送了人,母猫也送人了,留下一只小黄猫满院子乱跑。我问秦伯为什么不拴了,秦伯说它力气还小,还打翻不了瓷坯。可是小黑现在不找猫儿玩了,它大多了,也变懒了,一上午就见它趴在院子里打呼噜。
上回留下的瓷坯都烧好了。那只镶器的四面,画了夏天小院里的葫芦和牵牛,如今葫芦早就摘了,牵牛花竟然还在紫紫地开着。夏天我的工作间外面爬满了的南瓜藤,全被秦伯拔了,收获了七只大南瓜,堆在灶间的地上。原先种南瓜的地方开出了两小块菜地,一块长着小白菜秧,一块已经长成大白菜了。伯母掰了两棵,中午炒,我说再剖一只南瓜来烧,我想吃甜甜的红烧南瓜。
吃自己家里种的菜,不施农药,比菜场卖的要好吃多了。
看自家画的瓷器,没有一点儿匠气,比街上店里卖的也要惹人怜爱的多。
但这回来,却是接受了定金的。我想在郊外买房,需要钱。需要变卖一些我疼爱的瓷器。朋友指定要我画的青花将军罐,一对儿。偏我的脾气,明明是该应景儿画的,却依然拿它当了艺术,一天都沉浸在创作的快感中,尝试画了一对遥相呼应的“青花缠枝”,却不是仿古,完全现代抽象派,画好一看,效果不错,于是将那罐儿转动着自己一遍遍看,舍不得给人了。只好又画,画起来也还是费心费力地不肯重复自己。中国画中讲究的墨分五色,到了这瓷上便是青分五色了,我做事一向不细致,起头画青花,也不分水盘,浓淡就是随手调,结果有几件烧出后有缩釉的现象。后来就注意多用几个水盘,多放几只洗水盅。也还是简单。讲究了,那笔也是要多备几套的,传统青花绘制中的料水笔、鸡头笔我都没有,全是平素画画用的毛笔就顺手拿来了。不料头回景德镇“青花大王”、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恩怀先生到窑场院里来,我请他看了看我烧好的青花瓷,王先生的确是实心实意地夸了,还说他若收学生,真不敢收我这样的学生,这当然是玩笑话,景德镇瓷画一般是家族性的,我不会挤进去。我想我对青花料的掌握比较好,大约是得益于纸上水墨的功夫吧。
中午吃过饭,胜照回家来,陪我去街上买色料。这景德镇瓷业自古便是连环套,做坯的,烧窑的,研色料的,做瓷盒的,扎稻草包大件瓷器活的,各干一行,相互间通气。胜照带我去的店,除青花料是店里的配方,其他的色料都是从外面进货的。我用的青花是秦家的配方,比较合意,就单买了几种画釉下五彩的色料。上次偶尔画了一只五彩的婴戏图,烧出来却是十分有趣热闹,也不俗,想再画几个。
第二天下午,一个女子进了我的工作间。站着仔细看我的那一对现代派的“青花缠枝”将军罐,说你画的真是好。再一会,却抱歉说:“上一回对不起了。”我诧异,有什么事对不起啊?她说上回是我姑姑呢,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想起来,知道她是租院子后面那一排平房拉坯做瓷的余家姑娘了。余家是以釉下五彩见长的,上次出窑,我喜欢上她的一件作品,多看了几眼,不料被一位妇人黑了脸毫不客气地立刻端走。我还不懂事,傻呵呵的跑到后面去,想讨一点儿彩料,也来尝试画一只五彩的。就是这姑娘,说是色料刚好用完了,不肯给一点儿我,后来却向秦家伯母讨去一只我做好了存放在坯房里的异形盆坯。
现在,余姑娘说她的东西都是她姑姑管着,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了。其实哪用时间长,我当时心里便明白了。不怪人家,景德镇瓷业不景气,大家都在争一碗饭吃,我不愁吃不愁穿的,只因了喜欢,也来占一块地盘,活该人家白眼相看了。
那天我却一心想画,翻来翻去找出以往来过的画家们剩下的色料盘,找到一点,画了一只异形五彩婴戏盆,烧出后发现很好看。
坯房里,春天时和杨师傅一道拉坯做的异形盆,还剩下三个。这个晚上全被我用来画了釉下五彩婴戏图。我学了民间青花的画法,用简到不能再简的线条和色块,画了一群天真孩儿在年节里的玩耍。三个盆的色块不尽相同,情调却是一致。有时,发现民间的东西美到无法言说。
画到夜深,一个人搬了椅子坐到桂花树旁歇夜。虽是残桂,也还有香,想起春天说过中秋要到窑场来过,赏月看花,消受城中寻不着的良辰美景,最后却还是陪了母亲在城里过。母亲一年年老了,希望儿女们多在身边。我瞒着她去了西藏,母亲就多了一层担心,说是别的她管不了我,但有一点要我向她保证,今后下雨不要出门坐车走江西的高速。大概高速公路一出车祸,都市报上就有报道,被她看多了。我都应了,让她放心。我的个人生活不能依着母亲的心愿,心里内疚,起码不想让她为我太操心。只是明年中秋,不知这块地皮还在也不在。惟愿城建的速度能慢一些儿,让院墙边的竹林多长几年,让桂花多开几年,春秋的日子里,能让我有个静心画瓷的好去处。
桂树旁,几株栽在破瓷盆里的白菊花开的正盛,小黑过来嗅嗅花,挨着我的脚边躺下,夜暮里,却发现它的眼睛上面居然各有一块白毛,恰恰是在眉毛的位置,看着我,像是人似的要对我说话。在凉爽的秋风中摸着小黑奇怪的白眉,我对小黑说下回把你画到瓷上吧?想到藏北草原上一些说唱格萨尔传的艺人,相传都是因转世而生来会唱,我猜小黑上世也是人吧,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这一世便做了小黑。却也不冤,能自在地生活在这么一个好院子里。秦家伯母做饭量米,从来都是把笨笨小黑还有我一块儿算进去的。从春天到秋天,这窑场院子里的鸡鸭猫狗,百草花叶,该走的走了,该活的活了,我为它们画下的那些瓷器,会附着它们的魂吗?如是,也不枉从春到秋朝夕相处一场。
之十二:正月风吹
正月初八,窑场开工的日子。长龙似的鞭炮铺在院里,二妹点燃了引信,我跑的远远的,小黑也跟着我跑,等鞭炮惊天动地响起来,炸了厚厚一地的红纸屑,小黑又忙着跑回去,丢下我一人站在院子最西端,看着秦家人热闹。
说是开工,只是哄哄窑神的吧。除了我,谁也没有心思开始干活。也没有谁会在元宵以前来窑场画坯。二妹的窑炉,不会空落落地只烧我的几件瓷。我原设想积一生的勤劳于乙酉,只因农历鸡年才一露头,满天地都是大红大绿的公鸡,百姓最爱的就是凑热闹,我也该闻鸡起舞才对吧。如果从大年初一画到初八,没日没夜,也许可以画满一窑炉了,但我最终也是玩到初七才开始动手。
窑场院子大门两边,早在大年初一前就贴上了红红的对联,门口两端的石柱顶上,也竖起一对大红彩釉葫芦瓶,瓶口上一边安一个两百支光的大灯泡,白日里竟也大放光明。一对红红的大灯笼,在正月的风中不停地晃动。正月十五来临前的夜晚,古老的景德镇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亮光,天空中时时会有焰火绽开来,“蓬”地一声响,炸开了五彩缤纷的亮花儿,随着那火花,狗吠人欢,是在过年呢。
过年的饭桌上放满了永远也吃不完的菜,小辈们送来的各样年货挤在厅堂的角落,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乡下侄子送来的是一堆沾带着泥巴的大萝卜。饭桌上现在坐满了人,都是吃一回饭我就再也见不着的秦家亲戚,我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身份。有时我对伯母说,我先工作,画完了再吃。伯母知我怕热闹,就给我留几样我爱吃的蔬菜,也不管我几时来吃。
我没事了喜欢站着门口念那一幅对联:天帮地助发大财,求真务实创伟业。秦家伯母奇怪我,你总在门口望什么呢?我就笑,没望什么,看灯笼晃呢。其实我是好笑这幅对联拼凑得有点滑稽,下联是官样文章,上联才属于民间。我很喜欢念那个上联,读着竟像是占山大王在那里重重地擂一声大鼓,然后狠狠地吼唱了起来——“天帮地助哎,发!大!财!”好像谁不让他发大财,便要谁天殊地灭一般。赤膊上阵,舞刀弄枪,管他发的了发不了呢,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如今人都疯了么?只想发财发财,想得各位菩萨都忙不过来。只是秦家人没有谁能这么吼唱的,就算二妹也不行。
所有的喜庆里,还是那红红的灯笼有趣。我住的楼上房门前,暗暗的阳台灯光下,竟也挂上了一对,正月风吹,吹的是红红的灯笼摇荡在风中。有风的夜里,画累了的我一步步上得楼来,看着那朦胧中的灯笼在风中飘啊飘,竟觉得好笑,觉得自己便像是那画在瓷上的小小可人儿,正着了宋裙,手卷一册诗文,携了玉箫,独上高楼吹箫来也。楼上红灯伴晓霜,抬手吹箫,箫声清亮,地角天涯,征人何在?穿透天地,可有人听见我的箫音?
其实是有月无箫的夜。而我也不是吹箫的宋朝女子。上一回烧好的一只仕女长瓶,色彩晕化的效果出乎意料,美的让我着迷,竟不知放在哪里丢了。我心里一直痛惜,和秦家伯母找了多天都没着落。无奈,就当我没画好了,或者就当窑神收去。昨日傍晚去一家专卖色釉的老店买了几样最贵的色料,依着当初我的心境又画了两件仕女长瓶,那古典的好女子在瓷土上向我羞涩地笑着,一直喜欢这样的女人,袅袅如风中的杨柳,沉静聪慧,即使无沉鱼落雁的相貌,也照样静美的让人心怀怜惜。生于现代,除了在古戏文中,是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女子在风中衣袂飘飘,环佩丁当了。我用青花为那心仪的女子造像,也不知她最终肯不肯在瓷瓶上以紫罗兰的衣裙现身?
站在灯笼下,嗑着瓜子儿,依在阳台望那冬夜中静卧大地沉默不语的铁轨,发觉好久没听见火车的鸣叫了。铁路两侧曾经长满了碧绿叶子的蛇床,如今它们哪去了?只有留下的种子还蛰伏在土中吧。去年春夏时我画过它们,也怜惜过它们的梦想。如今,有人能怜惜我的梦想么?
正月风吹,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拂过我的身体,那些梦想,就一点点颤栗着要苏醒过来了。
之十三: 和老汉在窑场小院
我坐在工作间里,要画的坯摆在那里,我却总也画不成,总用眼睛斜看着老汉悄悄笑。门外的黄瓜藤爬到门楣上,一根刚刚长成的小黄瓜正巧吊在门楣上,风一吹来它就轻轻晃,它不知道我打它的主意呢,还在每秒每秒地长大,从昨天长到今天,又大了许多。
老汉坐在门口,起先在一边哼歌一边看着黄瓜长,后来就扭过头来光看他的婆姨。我说,把头转回去,不许看,一看我就画不成。老汉不满,哼哼着说,你能看,我就不能看?我很干脆地告诉他,再看,再也不叫他来。
老汉生了气,站起来说我出去转悠总行吧。那七月的太阳晒的草叶儿都焉了,我不想叫他去转悠,可是我也不说,由他去。老汉坐在这里,像个守监的。老汉出门的时候,碰上了垂在门上方的小黄瓜,人走了好久,小黄瓜还在那里晃,我忍不住,跑过去将它摘了,看着生脆生脆的,掰一半留给老汉,另一半三两下就吃掉了。
老汉一走,我就画得顺了。画一只鸟,立在青花树藤上,立在红果树枝上,立在秋夏间弯曲的荷梗上,从这只瓶跳到那只瓶,翘着尾巴,睁着圆圆的小眼睛,看世界。我想那可能会是我吧,是我的前生后世,被我画在瓷上了,要叫老汉捧在手里放在心上,可别再摔了。
这一生,曾被摔痛,不想再摔。
老汉顺着铁路瞎走呢,我在窗口远远地看见他弯腰折腾扫帚草。老汉曾说在北方也有,还能吃,嫩时是野菜。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去年夏天,读我写的作瓷手记时。时光就像手记里的那些草,一季季地绿了,又一季季地黄了,想留也留不住。人世间的事情呢?曾经多么渴望的,如今有了,就能留住吗?
我用深色釉去点亮小鸟的眼,它充满柔情地看着瓷坯外面的世界。它还小,不谙世事。我对这只瓷上的小鸟充满柔情。我怜惜它,就像怜惜自己。我让它永远住在瓷上青花树藤里,不然躲不过风吹雨打,它会谢我还是会恨我呢?不管怎样,我又不能替它出来。
画完了手上的坯,老汉也从外面转悠回来了,摘了头上的草帽使劲扇风,流一脸汗。我递黄瓜给他吃,他嫌小,又从门外黄瓜藤中扒拉出一个摘了吃。吃完了点火抽上烟,斜睨着眼来看我画好的坯,吐一口烟,说,那一只小鸟画的最好看。
想要老汉高兴,就又搬来一件镶器,让他看我画,画一对双飞的家雀子,竹林中,清风吹。
院里秦伯种的黄瓜苦瓜丝瓜交织在一起长,我分不清它们的叶了,只认得花。苦瓜是小白花,黄瓜是小黄花,只有丝瓜花又大又不好看。南瓜刚刚发蔓,要秋天才能收瓜。去年收的七个大南瓜我上回来灶间还有,这回就吃没了。老汉最爱吃南瓜,这回吃不着自己种的了。谁叫他早不来呢,我会等,南瓜可不会等。
小猫也没了。和上回被宰的公鸡犯了同样的错,整整一排做好的坯,被它从坯上玩耍似地一溜小跑全弄破了。二妹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放了,它就赖着二妹的脚跟不走。二妹狠狠心骑了摩托走。二妹说它要能找回家就算了,原谅它一回。可小猫没能找回家来。
小猫走了,小黑不知会不会想念它?小猫是在小黑的怀里长大的,冬天的时候太冷,小猫就喜欢睡在小黑怀里。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的小黑,长大了竟也会变的很温柔,一条狗,会让小猫睡在它怀里取暖,真让人看着好奇。正月里我来时还结着冰呢,秦伯生了很旺的炭火放在工作间里,炭烟熏得眼泪不停地流,也还是冷。当时想,当人还不如当那只小猫呢。
不过到底还是当人好。不会随便被人放掉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是第一回带老汉来窑场,秦家人就把他当成了客。不准我住楼上那间屋了,说是条件太差天太热,硬要安排住进饭店。中午也不随便吃了,丰盛的像在过年,鸡鸭鱼肉全有了,还请了杨师傅来陪酒,就是没有自家种的菜。把我恨的没话说。下回也不叫老汉来了。我叫老汉来体验我的作瓷生活呢,还想深夜里和老汉在飞着萤火虫的小院里走走,听那些老蛙唱歌,这下全白费劲了。我不去住饭店,他们就生气。秦家不知老汉是个吃过苦的人,在大山野外跑了大半辈子,哪里会嫌那屋子差。喝酒时,我对杨师傅说我在书上看见你了,他高兴了,说是白明老师的那本书吧?拍了我好多图呢。白明是江西人,在京城的大学艺术系做教授,写了一本介绍景德镇陶瓷的书,那书里照片上拍的拉坯师傅,我当时读着觉得眼熟,现在吃酒时看见杨师傅就一下子想起来了。杨师傅是景德镇的名人呢,各家窑场都排着队请。技术好,人品也好,大活小活都不嫌,上手就是认真的事。上一回病了七天,拉下好几家的活。我要来,二妹早早就和他打了招呼,只有我特殊,能插杨师傅的队。
老汉、杨师傅、二妹三人,不理会我们了,他们对着喝酒。老汉说了句什么,杨师傅说只有吃过苦的人才能说出这话。我和胜照慢慢地吃菜,笨笨偎在我脚边,胜照说它又怀上小崽了。
之十四:二妹满窑
满窑的日子,二妹就回来了。全家人都陪着笑脸,把她当宾客似的围着她转。饭碗只多了一个,菜却多添了几样,我也跟着瞎高兴。
吃完饭,秦伯和小马子合伙用力,把窑架子从窑炉里推出来,那架子差不多有两丈长,二妹支起一条腿踩在架子上,嘴里叼着烟,用手眼指挥秦伯和小马子满窑。秦伯这时,竟不像是二妹的爹,像个小工,和小马子一般规矩听话。
满窑最有讲究,满窑满的不好,火路不畅,一窑瓷器烧出来便会全部“倒窑”,那种晦事,便像种田的辛苦种到水稻扬花抽穗,突然一场泼天洪水不由分说就来了,堤塌田毁,竟然颗粒无收。亦像写者码字,白天黑夜,几十万字呕心沥血,熬到眼睛发干,却被编辑出版者一句话就给轻易毙了。
这满世界的行当,原也是到处都有状元榜眼探花,二妹是女中豪杰,满窑高手中的高手。
而我,只认得大器放后,小器放前,安排火路要前紧后松这一条死理。这条死理人人都懂,窑中的火路却是左奔右突,上腾下翻,活活的一条龙似的,哪里是死理能掐捏得住的。就像旧时做文章,起承转合秀才皆知,却是谁又能大笔一挥,就潇潇洒洒甩出一手锦绣文章来的?
二妹就有这个本事。从十年前的岁月在国营窑场干起,到现在自家家里承包,她满的窑,竟从来没有倒窑过。所以,熟悉一点的陶艺家,宁可请了小工挑担,都把东西担到这里来烧。如果瓷坯和釉料没有问题,九成的把握就到了手。景德镇窑业近年来都不景气,往往无利或只有微利可言,许多人都改了行,秦家的窑场一直维持下来,便是靠了二妹的胆气和灵气。
秦家姐妹,都有灵气。但胜照和小妹,只将那灵气用在画笔上,连眉眼都生得秀气,只有二妹,像个大眉大眼的男儿,却是将灵气都洒在烧窑的男人行当上。三姐妹来家的日子,小妹腼腆无言,胜照只和母亲拉家常,唯有二妹,抽烟喝酒,上天入地,像是要把家里搅翻了似的。一样的天地,滚动出白云和乌云,一样的父母,养出性情两样的女儿来,让我看着有趣。没见二妹时,我一直以为秦伯是秦家窑炉的主儿,一开始但凡我有关于烧窑的疑问都是问他,平素里话不多讲的秦伯,也是很乐意告诉我许多烧窑的绝窍。
二妹来了,秦伯就很自觉,很少开口谈烧窑的那一点知识。点火以后,他只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监测火温,不敢马虎。二妹不在身边时,他才教我在观火孔中看瓷的色泽,看黄金紫玉在火中的千变万化,但终是火啸似语,虫叶成字,我却看不出也听不明白,眼面前永远只是一片热腾腾的火光呼呼地烧,后来我怀疑秦伯实际上也只是看见一片呼呼燃烧的火光。只有二妹才是真正能看见里面虎踞龙盘的天地,正起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沧桑。
当满窑的架子堆得高高时,就要关窑门了。点火前,二妹一脸的虔诚,我们都躲的远远,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得罪了窑神,招惹二妹骂人。
那时窑炉里还是一片黑暗。侧耳听去,似有点点风声,那是火神将醒未醒的前夜。当火焰渐渐腾起,观火孔也渐渐有了热气,此时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直待火龙翻身跃起,在窑炉中游走生风时,二妹才像旧戏文里帷幄已定,将士们都已披挂上阵的诸葛军师,一脸的无谓淡泊了,好像胜负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定局。
满窑时,我总是很想走二妹的门路,让她尽量先将我的瓷器堆进去。我好言好语地对二妹说,差不多算是低声下气了,二妹却一脸的倨傲,不理会我,我就去找秦家伯母,秦家伯母笑微微地对我说,现在瓷坯都喷了釉,如何认得出?下回我记住叫小马子喷釉前悄悄将你的瓷另放一边好了。喷了釉的瓷坯,大大小小放在一处全是一色的白,但我知道哪件是我的。秦家伯母却以为我不知道她怕这个女儿,不过我也没辙,只好由着二妹。这时候的二妹,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二妹至今单身,却常有一大帮男女朋友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不满窑的日子,二妹在外面忙些什么,我不知道,秦家父母也不多问,毕竟儿女大了,自有他们的天地。但至少二妹是很热爱自己这一行当,为自己烧窑的本领自傲的。记得第二回我来窑场,已经开过窑了。晚上二妹赶回家吃饭,大着声气很自得地问我那批瓷烧的如何?那是我在窑场画的第一批瓷,我自己都没想到可以烧的那么漂亮。我却也不说好的如何,就只管笑着拿酒来敬她。没想到二妹一把夺了我手中的酒,另去找了两个大杯,满满倒了要和我对饮。胜照忙代我向二妹求饶,二妹不理,自己先将一大杯酒干了,冷着脸对我说:“就看姐以后的瓶子要不要我烧了!”我也不怕,端起杯子就将那酒喝了,酒气冲上头时,我看见二妹的脸上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