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来到景德镇短短2年,朝气蓬勃的施于人被打成右派,因他是系里的惟一的右派而被整得最早最苦,他戴“帽”的原因莫名其妙;没有人会相信他与人民为敌。他的同事和友人张志安记述了毛泽东“百花齐放”后的整风运动,打击了一大批无辜的知识分子,他们被错误地指责为新生共和国的敌人,在回忆施于人的文章中他写道:“最初,我们心里充满了希望,谁也无法意料狂风暴雨会来得如此突然。” 张志安后来也因替朋友鸣不中而遭受迫害。
热爱陶艺,不问政治,施于人性格谦逊、朴实、直率,他没有一点心计,不像其他人那样缄口不言以逃避祸害,他知道既不参加革命派也不作剥削者,而他的天真注定了他在那个特殊时期在劫难逃。祸从口出,听似无关紧要的言论被歪曲,被断章取义,也可能是施于人的宗教信仰使其成为当时中国一味独立自立、坚决排斥外来侵略思潮的替罪羊。施于人戴“帽”后日子艰难,开始他不准上讲台,而是到学校的菜园去劳动改造,不久他就被白天的强体力劳动和整夜的批斗折磨得精疲力竭。施于人每天被迫佩戴一个写着“右派施于人”的臂章。他和妻子刘海贤被赶出家门,搬到一间潮湿的泥地土墙农场宿舍上。
1957年后,反动右派被打入冷宫,处处遭受白眼。不允许施于人被称为老师,称呼一声施老师就是叛徒行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老师的地位非常高,但这个传统在一昼夜间被彻底颠倒了。第一代弟子之一的张育贤有一回撞见施于人从菜园归来,赤着双脚,锄头在肩,在纪念施于人的回忆录中他写道:“我的心情沉重,我担心孤独会把他推向无边的绝望,见前后无人,我上去悄悄地打招呼,‘施老师,请多保重!’我相信他备受安慰。” 几年后,施于人重返课堂,但却不准站讲台。起先,他背地里指导一些课程,后来因为他是惟一胜任的教师而被允许教授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
1962年,施于人的“帽子”被摘掉了,施于人和刘海贤的境遇稍有好转,他们的长子施果于1961年出生于刘海贤的家乡河北唐山。那时中国遍地饥荒,施于人和大家一样捱着艰难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挨饿,艺术家的日子更是困难。弟子之一的张学文提及1962年他用脸盆煮南瓜,两人分一个。
文革前夕1965年,施于人再次受到冲击,施于人已经没有什么物质财富可被剥夺的了。他的工资原是64. 05元,(相当今日8美元,但其当时的比价要高很多)被列为右派之后减为 40元,1963年全国工资调整加到 47元,这个数目19年未变。在疯狂的文革时期,他家徒四壁,他再次不准从事艺术创作,远离他的画笔、笔架、瓷器和他的教室,这对一个艺术家无疑是判了死刑。几乎每个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都遭受了从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浩劫。景德镇陶瓷学院关闭了数年,学生宿舍被改建为昌河汽车制造厂的职工宿舍。施于人被发派到木工车间做木模,即使在那里,他也干得很好,因为他是惟一能看懂设计蓝图的工人,他的高素质意味着在哪里他的设计都是一流的。
施于人忍受了多年的磨难,因为他觉得是时代,而不是他的同事或学生对此负责,最主要的,多亏了他的妻子刘海贤他才得以幸存。1958年,当时作为陶院学生的刘海贤不顾家庭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被划为右派的施于人,她为这一英雄般的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艺术家之梦而担当起照顾丈夫和家庭的重任。他们的次子施蒂出生于1966年。
动荡的年代,挣扎的人生,多少故事,多少辛酸。但这些都已成往事,瓷器上的血渍早已被洗净,然后我们不得不感慨施于人简短的艺术创作经历,他的经历在1958年到1979年留下大段的空白。文革中间,段茂发、施于人的老师和友人,把两件瓷器作品和上百幅设计图托付给他,这件礼物旨在帮助施于人回到他久已荒疏的艺术创作中去,也是请施于人照看这些艺术珍品。红卫兵闯到施于人家里,他们焚烧了图纸,砸碎了瓷器,痛心不已的施于人深感愧对恩师的信任,他从垃圾堆里收捡起小碗的碎瓷片,一块一块黏接回原状,如此拯救的前辈艺术精华的举动,正是近代景德镇陶瓷艺术失而复得的生动体现。
1976年毛泽东去世以及随后的粉碎“四人帮”,政治风波日趋平静,邓小平作为中国的领袖正式给广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正名。1979年,强加给施于人的“莫须有”的罪名被完全清除,他的名誉也终于得以恢复。1978年,北京著名的陶艺大师祝大年先生,专程委托施于人组织了一批景德镇陶瓷界的精英们创作北京首都机场的大型壁画群《森林之歌》,这批艺术家是中国真正的国宝,刘海贤精心地保存了施于人的初稿。主题为“森林之歌”的壁画以云南茂密的热带雨林为背景,由色彩绚丽的瓷砖镶拼而成。这组壁画至今仍然装饰着首都机场。
从此以后,施于人的创作履历开始加长。朱乐耕是他第一个研究生,现在是北京的十分活跃的陶艺家。1986年,施于人作为参展人之一,赴香港参加第一次景德镇陶艺展;1990年访问澳门、1991年访问蒙古、1992年到新加坡、1993年访问日本,作为景德镇的陶艺大家,他评判展览,出售作品,自由地授课。他只有68岁,健康乐观,1996年3月3日晚上,一辆汽车从侧面撞到骑自行车的他,施于人当场死亡,他车技娴熟,可能是他被批斗时右耳落下的旧疾使他无法听见朝他驶来的汽车声。他生命的烛光熄灭得太早,他的猝然去世留下了另一个空白,这次是在陶艺界、在他妻子和亲人的心里、在景德镇、在中国。
本文简要叙述了施于人作为艺术家和教师的一生,这里不能不提及他的为人。我们只需采访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们会告诉你他善良、慷慨的天性,他宽容、优雅、谦逊、质朴、乐观的态度。在中国,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是众人仰望的榜样,施于人正是这样。在课堂上,他总是准备充分、井井有条,他对学生的期待也很高,“差不多”和“马马虎虎”是行不通的。他时时为他人着想,他总是有时间指导学生,第一代弟子之一的戚培才描述恩师在课堂上嗓音洪亮,使人全神贯注。他为人诚实正直,不愧为人师表。
在课堂外那些快乐的日子里,施于人喜欢跳舞。初到景德镇,他为姑娘们编导了一部舞蹈,以瓷勺瓷碟相击伴奏。即使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依然保持了几分幽默,他活泼大方、无拘无束,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学生们讲起一次远游,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只有施于人做空翻、竖蜻蜓逗大家开心;一次去云南实习,学生们记得他彻夜跳舞,象脚鼓斜挎在肩,他的舞步如此纯熟,以至村里的老人问他是住在邻近哪个村寨的。
去问他教区的神父,他会告诉你施于人不辞辛劳地筹款重修一座失火的老教堂。事实上,施于人是在为联系教堂义卖的路上不幸遇上车祸的。今天,仿佛凤凰涅槃,一座新的教堂建在原址,供众多景德镇人前往祈祷。
去问他的妻子刘海贤,她可能会唠叨他没有商业头脑,他的作品经常送人作结婚礼品或交换些不值钱的服务;她会告诉你施于人任凭鸟笼占据了院子里的整个棚架;她还会告诉你,施于人颇有音乐天赋,会弹钢琴、拉手风琴,喜唱民歌,他会做衣裳、剪纸、拼花,他被迫离开讲台后只能做木工打家具、在向阳陶瓷厂拉平板车,他是个把自己的大米定量让给家人而自己以南瓜叶充饥的人。
可能源于他的宗教信仰,施于人性格宽容,他是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春天的牡丹、夏天的荷花、秋菊、冬梅、幽兰、昙花和红山茶是他的最爱。的确,他不屈不挠地度过了艰难的冬天。
“如果你想了解陶艺”, 第一代弟子之一的秦锡麟说,“你一定要采访我的老师,他的精神如金子般闪闪发光。” 他的精神活在他教过的众多的学生中,照亮了景德镇陶艺的发展方向,他的精神在他的作品中闪烁,道器合一,永远!
文章摘自卡拉·卡奇编著的《道器——施于人大师(1928-1996)及其第一代七个弟子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