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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海格比
(教授,美国纽约阿尔弗雷德大学陶瓷资深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陶艺家协会副主席)
有一次当我被堵在路上困在车里的时候,注意到了一辆巴士背后的广告,映入眼帘的是KONG NET。早上的时候,我收到一封来自国际陶艺学会珍妮特·曼斯菲尔德的邮件,向我询问今天傍晚谈话的题目。那是九个月之前,对于不存在的事务,我无法谈论,也没有标题。然而在广州,当我盯着那个巴士背后的“kong dot net”的时候,似乎给我了一点灵感。一点中文,一点时髦,高科技,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7我不知道。我把“kong dot net”这几个字发给了珍妮特,假装一会我将说出它们的意思。
我赶紧学习“空”这个词,在中文里“空”意味着空白。当用来组词的时候,“空中”和“天空”都是指天空的意思。“空间”是指距离,“空虚”指空泛、空洞,“空阔”指广阔无垠,“空闲”指自由的,无所事事,虚度的,“空灵”则是一个对中国艺术和哲学非常重要的概念,是指一个艺术品超越物质事务和明显的主题或形象的范畴,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有重要的启迪意义。所以你看,从逻辑上来讲“kong dot net”应该是指一个网站,充满了广阔的非物质的空虚的信息,一个可以登录并开展我们思维的网络。
显然,“空”是一个非常有用的刺激性的字,当它与其它字组词的时候,被赋予一种未知的特质。它有助于捕捉我们理解时的直觉,但是不能精确的确定事实。所以,看来用这个作为我谈话标题的一部分比较合适,因为我的意向也不是列举一些事实。我的想法是在指定的简短时间内提供一个我观感的轮廓,勾勒出我与中国十年的对话:我感受到的那些曾经或正在空中和空荡的空间中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讲,当代中国可以用变革来定义,激动人心的高速变化。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变革的能力,这是一种引人注目,鼓舞人心并且非常有挑战性的能量。沉思着这些,我润色了我的题目:弃“net”而用“flux”,即是“不断的变动”的意思。
作为一个陶艺家和老师,我的观察被我的专业和我在中国活动的特定性质所局限。关于中国,我没有任何的计划或策略,尽管只要可能,我就在不断的回应各种邀约和机遇性的活动。自从我1991 年初次到中国,基本上每年我都会在中国呆一会,这意味着十七年的冒险,旅行,工作,学校。毫无疑问,我了解了中国的很多方面,她的文化、历史和人民。我有过很特别改变我生命历程的经历,在我个人的书库中有无数关于中国的书籍,产生了真诚永久的友谊。然而,中国仍然使我不知所措,当被问到“你认为中国怎么样”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通常,我会说:“这是一个很宽泛的问题,你有多少时间7”有时候我则是简单的回答:“她很令人吃惊,很神奇!”我想着,不管我什么时候去访问中国,都会被惊奇所淹没。此时此刻,我想我已经从惊讶中缓过来了,如果你真诚的放开身心去经历,没有什么是真正令人意外的,但是这一切真的会让你觉得很奇妙。这也正是我不断地回到中国的原因,永远有更多的矛盾需要得到解释,想了解的更深入。我很好奇,为中国着迷,也常被弄得手足无措。也许更真实的来说,在我自己的探索中,中国是我的向导,我的老师,我就像一个小男生一样爱上了我的老师。
我第一次到中国的旅行是由联合国发展计划署提供的资金,我被邀请在1991年于北方工业大学举办的北京国际陶艺会议上讲话。这是此类会议第一次在中国举办,在我的记忆中,就好像是在百年前参观的北京。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从那时开始,每一方面的变化都在横扫中国。只有乡村没变,或者说看上去没变。
在1991年的时候,我热切地渴望学习西方的当代陶艺。最重要的就是真实的,使人振作的玩世不恭的自由。而中国陶瓷的历史根源,在数个世纪中,没受到剧变和政治变化的影响,陶瓷生产在中国一直延续着。我初次遇到的中国艺术家清楚地认识到他们遗产中的这一块。他们知道陶瓷有一种非常深入和富有的中国特质。这是他们的特质,但是在90年代早期的时候,凭着直觉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新的潜质:个体艺术家的潜能。关于个体创造力潜能的发现,燃烧了一种欲望,尽快地抓住更多。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就是现在,就在刚才,它发生了。新的适应世界的方法即将到来。至少可以这样说,我最真实的强烈情绪是激发人心的。作为一个艺术家和老师,我很感动,很兴奋,很热切的去分享我的知识、经历,提供鼓励。只要可以我很乐意去放开我的手,我的心,我的能力和名誉给任何人。我也被所谓的“新的春风”所席卷。
“新的春风”是1991年北京会议上的主题。北方工业大学的校长在他的开幕词上是这样阐述的:“国际陶艺家朋友们出席了这个研讨会,他们将和中国的陶艺家互相交流陶艺经验,这个将成为中国陶艺发展的驱动力,并产生有力的进步。”
就在那时,我却被这些话弄糊涂了,一方面我想参与并学习,另一方面我深深的感到无话可说。我不确定应该如何去强调以下事实一在我的经验中陶艺的发展历程需要很长的时间,许多的努力,善于观察自身生活的弱点和文化传统。
我在北京的第一次演讲是在工艺美术学校,现在它是清华大学的一部分。学生们非常有礼貌也很安静。没有任何问题,每个人都等着老师们带头。相比之下,同年我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演讲则有着接近于骚乱的热情。在尊敬的同时,问题一个接一个,极大渴望的关切着深思的答案。在演讲中有一场暴风雨,然后停电了,但是我们彼此间继续地讨论着陶瓷和艺术。远离中国首都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景德镇是一个非常进步的地方,然后我见了不少卓越的艺术家们。我的心被景德镇俘虏了。
在1994年5月20日的时候,我为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教学人员举办了一个宴会和卡拉OK舞会。这本是我用来表示欣赏之情的一个小小举措,结果却变成了就我而言意义非常的一个聚会。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时间刚好合适。没有性别恐惧症,每个人和彼此跳舞。年长的教学人员深刻的感受到中国生活的动力,在他们彼此中间发现了青春的活力,展开了对未来的希望与许可,使他们的精神混合着乐观的气氛。
彼时大家之间的陪伴是弥足珍贵的。大家都在憧憬着充满无限可能的美好未来。在上个世纪90年代,这种聚会在其他地方可能也会碰到,但绝非司空见惯的。毕竟,那时正是中国的、景德镇的乃至中国陶艺的特殊时期,同时,亦是我一生中的特殊时段。
在1991年北京会议上,著名的艺术家朱大年(音译)教授作的闭幕演讲以其至诚、至理深深地触动了我。他对在场的艺术家们说:“尊重自我,笃信自我,突破自我”。他接着谈到了物质的美感之于人们生活的意义以及认识物质对于表情达意的重要性。他还谈到交流及真正做到引人人胜的重要意义。他还谈及玄奥,以及一件作品具备深层涵义的必要性。
渐渐地,关于中国陶瓷艺术的问题趋于销声匿迹,而我也几乎不再有所耳闻。当然,对于中国来说,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可谓令人战战兢兢:政治力量尚未屈从于经济力量;邓小平倡导的开放政策尚未臻于鼎盛。作为一个“老外”,我记得,当时得使用外汇证,而非人民币。另外,天安门仍历历在目。邓小平在1992年初的南巡刺激了全国的经济热情,经济氛围瞬时喧腾起来。假如我在第一次中国之行后进入梦乡,然后今天再醒来的话,就仿佛自己直接从20世纪50年代穿梭到了现在。
我常常在书中读到,要认识今天的中国你就得先了解了解发生在1966年和1976年间的“文化大革命”。就近代史而言,“文化大革命”称得上是中国的转折点。倘若没有“文化大革命”这一出闹剧,我们也许会看到中国社会对于诸如个人性、统一性及私人、集体等等现象的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当今的中国正沿着快车道重新定位自己,并与刚刚的往昔诀别。
现在,我经常被问到如何编织行业关系网、如何获得认可及展览、画册出版事宜,等等。很多艺术家们总会赠送给我外观华丽的书刊;有的企业家还会向我咨询如何通过与艺术家合作以提高商业效益。通常情况下,我所碰到的问题总与旅游业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想说,我很怀念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那些岁月;我很怀念那时毕恭毕敬、有时竟会满腔激昂的辩问;我很怀念围绕着陶瓷艺术及其前景的热切探问。今天,我已不再如往日那般乐观,因为我眼中的艺术家们,不论男女,皆已涉足商海,并精于人脉经营。中国已成为一个带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国度。要成为艺术家就得奉“实用”、“现实”为圭臬,就得把握住时势从而应时而动;作品的优劣主要由其商业价值来衡量。艺术品的优劣可否由其他方式加以衡量?应该有否?是否曾出现过?在市场经济大繁荣的背景下艺术品的“品质”到底为何物?它重要吗?艺术在政治上、文化评价乃至社会教育中的作用几何?艺术何以与时下的重大事件息息相关?我没听到过有关以上问题的讨论,或许,这种讨论仅限于业界吧。这果真发生在中国?甚至其他地方?我在思考有关价值观的问题,还有学术、艺术上的严谨性问题,到底何为重?
在时代大变革、思想大延展的冲击下,中国新一代们的志向总是因其所接触到的、认知到的而受到影响。假若我能对这种影响过程施加作用,我会激励、鞭策他们发扬中华工艺精髓,增强艺术创造力。近日,在与一位中国朋友谈话时,他向我提及一个成语-心灵手巧;它常用来形容一个人(尤其是艺匠)心思灵敏且双手灵巧,以至于能将创新发挥到极致。在我的中国之行中,我屡屡见识到中国人的这种智慧。而在数字化时代的当下,这种智于内、巧于外正渐渐失去人们的重视。
在当代中国,通过与青年人的交谈,我发现,他们竟不屑于将大量精力倾注到“学于动手”的实践中;对他们来讲,手工创作正是他们所要摈弃的。学生们渴望掌握住新的事物,这本无可厚非;而“一切要务靠新型科技均可迎刃而解”的观点亦颇有拥趸者。在他们看来,向前进乃是关于美好事物的远大理想,只是他们未曾眷顾那些曾经遗失的美好。手工创作的确费时,毕竟生活节奏加快了,而结果也须是速成的。哪还有时间来学习呢?
换个角度来看艺术,我们所感触到的当代中国艺术界尤重于文化动态,缺乏内省性,更重于学术规程及争议议题。今天的青年艺术家们似乎对能否在大一统的国家文化中真正定位自己不甚关切,却更热衷于在文化的变迁中寻觅可以依附的制高点,他们往往倾向于借用颇具吸引力的形象、受到西方影响的消费文化抑或中国本地城市遗产来进行创作。
在中国,我所接触的与当代陶艺相关的艺术圈已充满了更强烈的竞争味道:竞争者们的反馈更显保守,大家彼此之间鲜有互相支持的声音,而且对于值得认可之处则无动于衷。他们将“和谐·发展”选定为在中国举办的国际陶艺学会大会(即2008年9月10日-14日在中国西安举办的第43届国际陶艺学会大会一译者注)的主题,想必是大家已开始关注“彼此间相互认知、相互关爱、相互提携”的必要性。
回顾往昔,我分明看到了一个正在经历凤凰涅槃的中国:它的面前既有崭新的机遇,也有重重的困难。中国正在迎头直上,而各个领域的艺术家们则是这一过程及未来结果的重要组成部分。
约莫60年前,中国学者林语堂写了一本从女性角度刻画中国人及中国文化的书(基于女性的兼容并蓄及男性的过于自信)。他细细观察了历史上的中国文化,并总结道,拥有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文明的中国总能吸收、兼融一切外部影响,并最终不断重生,遂成为世界历史上的一个强盛大国。
中国人的基本思想支柱之一——大乘佛法的要义为“空”。对佛教徒而言,所谓“空”,是指一切诸法不摄自性;一切法的本质无实自性,一切法相依相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古代中国教义蕴含着大智慧,而其在我们不断加深对种种世界困局的认识过程中尤是如此。
(感谢央美黄春茂老师提供稿件,另王志刚对稿件做了适当删减,特予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