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 话说陶瓷－－书法入瓷

特邀嘉宾：高级工艺美术师 王寿霖

Z: 以文字为骨铬，以绘画为血肉，以陶瓷为载体，构成了陶瓷书法的自我生命，这横撇竖钩的点划魁力，同样令人神往，同样闪烁在多维光环的——

瓷 路

Z: 王老师，陶瓷书法是陶瓷装饰中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最早的陶瓷书法出现在什么时期?

B: 说起陶瓷书法，就不能不讲汉字的起源了。据陶瓷考古学专家和古文字学专家的研究证明，河南舞阳贾湖新石器遗址出土的甲骨所显示的契刻符号，早于安阳殷墟的甲骨卜辞四千多年，这就是说，中国的文字历史至今已有八千多年了。而作为最早出现的陶瓷书法，就集中体现在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陶器和山东营县的大汶口文化的陶器上。

“文字起于图画。”六千多年前的彩陶，都有这原始汉字的刻划纹式。这网，这鱼，这日、月、山的象形符号，不仅蕴含着先民们在劳动创作过程中的思维和想象，而且也体现了在文明过程的实践中所显示的技能技巧。随着文字符号的出现，在满足人们进行语言记录、思想交流的同时，也具备了作为造型艺术所显示特征的萌芽，原始陶纹实际上是处于胚胎状态下陶瓷书法的雏型。

Z: 在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书画同源”强调了字与画的亲缘关系。汉字是以“象形”为本源的符号，象形文字最初就是写实图画。

B: 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尤其是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六国文字都继承了西周晚期的金文遗风，秦始皇统一以后，进行了“书同文字”的改革，规范了以秦系文字为标准文字，这就是小篆。小篆的推广，同样也体现在包括陶瓷器皿的装饰上。

这件秦国的灰陶权量，有三行小篆凸现其中，书写结体和布白行气，己体现了体态风格和书家的审美情趣，字体匀圆齐整，书法雄健恣肆，中锋成线，结体疏落跌宕，极其自然，相互乘除间，映带匀适，形成了整体的章法美。

Z: 据我了解，从秦以后，到汉晋隋唐各个朝代，还没有单纯以书法形式出现的陶瓷装饰。因为陶器上的毛笔书远远落后于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

B: 对。真正意义上的陶瓷书法是在唐朝，这与唐代书法艺术的繁盛和制瓷工艺的改进有密切的和直接的关系。一大批书法名家和众多的流派，促进了书法艺术的繁荣，也影响和促动了陶瓷书法的发展。最具代表性的是长沙铜官窑。

在瓷器上以书法的形式题写诗词、谚语、联句、警语等，是长沙铜官窑的装饰特征。陶工们在瓷坯胎上挥笔草书，将自己对社会、生活的各种感受和丰富体验宣泄出来，然后罩上一层釉，再经高温烧成。由于是先书写，后施釉，比直接在光滑的釉面上书写更为便利。这些书法字体都是草书，虽然不合唐朝流行书体的法度，却也流畅洒脱，不拘一格，具有浓烈的书法意味。

Z：在宋朝“兴文教，抑武事”的宽松文化政策下，陶瓷书法我认为河北磁州窑可算得是最典型的了。

B：磁州窑的书法艺术被评价为“字体遒劲古拙，非今人所能为”。字体是以颜正卿为本，方正饱满，端庄严整，具有一种雄强深厚的气象，与大宋勃勃向上的时代格调相一致。在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收藏的北宋熙凝四年（1105年）白釉珍珠地划花长方形瓷枕上，就写了“家国永安”四个大字，横画瘦劲，竖画粗壮，圆浑雄润，稳健沉着，颇有颜体的骨力。同时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也讲到了“瓷皿有款，肇始于宋，宋瓷有 ‘内府’二字者，书法与大观钱相类，间有 ‘政和年制’字样者。”这就是说，从宋朝开始，陶瓷上才有笔写刀刻的文字。但是，这类文字的作用一是作纪年铭文，二是作用途说明，其实还不能算是陶瓷书法的功能和审美形象。

谷仓罐是用于随葬的明器，这件出土于浙江绍兴的北宋青釉褐彩的谷仓罐，反映出特定的纹式寓意和精神内涵，罐身正面有龟跌铭文，“仓库常满”、“千秋万岁”岁次丁卯十月谨题等祝颂字样，体现了“妥死者之魂，慰生者之望” 的功利目的。而字体的结体和行笔，平实中求肃正，淳朴内求矜持，表现了器物在特定环境中的辅助功能。

Z: 从我们所了解的陶瓷发展史和大量的文物说明，在元代以前由于瓷器都是以釉色作通体装饰，所以，以绘画为表现形式只能是陶工们的追求，既然瓷上绘画少见，自然书法就更少有了。

B: 对。书法和绘画一样，除了要有表现的空间，更需要工艺的基础，只有在青花彩出现以后，有了笔绘的纹饰装饰，才为陶瓷书法的展示创造了可行的条件。

这件青花人物瓶，给我们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元代陶瓷书法。“蒙恬将军”四字有隶、楷两种的型意，又有楷行过渡书体的型态，足以窥见陶工根据青花料的工艺，在书写时笔致多变，奇正相生的心机于点画中表现出强烈的书写个性和独立意识。

Z: 王老师，我想到了明代，用青花料色书写的文字瓷器，应该是大量出现了吧?

B: 明代的瓷器有了官窑和民窑的定律。这段时期的青花瓷上面的文字一般来说有两种纹式，一是用梵文、回文、藏文为主体装饰，这是用作外贸和馈赠的瓷器，二是用青花料写的纪年铭款，用来说明瓷器制作的年代。但是，这种纪年瓷款有严格的规定，官窑的款识写在瓷器的口、腹部，民窑的款识写在瓷器的底部，这是区别明代瓷器规格的重要标识。

官窑瓷器的款识字体工整平稳，色料浓郁明净，在整体方面，均衡中求平实，虚实间化稳宜，在局部上也追求平和整肃，远不如民窑瓷器底款的活脱满洒、豁达舒展。这形、这体、线条是如此的飞动自如，结体是如此的纵横态肆，在装饰上达到了纯真自由的美韵。

Z： 陶瓷书法是陶瓷文化的历史铸成，它带有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既能实用，也能在实用中表达人的情感、人的性格，从而进人陶瓷艺术的层次。

B: 你所说的实质上就是书法的美感。书法适宜于陶瓷装饰，是由本身的因素所决定的。这就是文字的形象性、形体的装饰性、结构的抽象性、笔画的可塑性，明代磁州窑的一块寿字盘，就形象地证实了这一点:

《九寿》瓷盘上的九种不同结构的缨篆书体，字的线条粗细有力，结细多变，九曲回绕，九字迥异，组成的字体与瓷盘面而形成小圆托中圆，中圆托大圆的节奏感。而圆中有圆又产生单纯中有反复，反复中蕴形美的韵律感，忠实地表达了祈祝“九秩寿圆”的良好夙愿。

Z: 清朝的康熙皇帝对瓷器对瓷器的装饰形式有许多特别的讲究,据<饮流斋说瓷》介绍, “康熙书 ‘圣主得贤臣颂’及 ‘归去来兮辞’等文旋之大笔筒为多,且有四体书者,底款有熙朝传古四字。”

B: 康熙不仅是一个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学者，他懂得艺术为“治家齐国平天下”服务的重要性，所以在赏赐部属官员的御瓷上，录制了大量的诗赋，以告诫百官忠君尊德。康熙三十二年，景德镇御窑厂奉旨烧造的御用瓷，有不少书法装饰的瓷器。

《圣主得贤臣颂》洋洋洒洒近千字，说皆以蝇头小楷而书。然而其笔画的起落，笔势笔道的平直劲遒，圆润洒脱的自然穿插搭配，字形结构间架的巧妙合理布局及其合乎审美意识的黄金分割美，还有这上下左右内外的承接呼应，字里行间的气势连贯对比，都使观者产生敬畏和回味，激起联想和情感的波澜。

Z: 乾隆年间，有不少御制诗书写在瓷器上，比及纪年款要丰富得多了。

B: 是的。但是，康雍乾三朝尽管有不少纯书法装饰的瓷器，特别是乾隆的御制诗题写在官窑瓷器上，但在书体风格上所取的却是清代盛行的“馆阁体”。这种唐楷书体规范整律，明晰易识，只讲实用性而不讲审美性，讲究“方、光、乌”的四平八稳，助长柔媚之风，象我们前面介绍的《圣主得贤臣颂》之类的贡瓷，就是很典型的馆阁体。但是，乾隆所作的御制诗，其书法韵味较之康雍两朝来说，要显得活泼和疏朗得多。

据《饮流斋说瓷》文载:"乾隆间有种杯盏，专录御制诗于上，而无画者诗乃五古诗，末有某朝御题字样，下有胭脂小方印，其楷法之精美者，亦殊可珍。“而撰写在这块瓷板上的小篆书法，同样弥殂可贵，其字线条均组细统一，结绌多变，其型圆劲古澹，点画波发，亦知象形，指事会意之妙。

Z： 清末民初，以王琦首的“珠山八友”把文人画的表现形式引用到陶瓷装饰中来，作为题跋的书法艺术，逐渐显示了活泼多变的发展趋势。

B： 文人画的一个著特点，是讲究诗情画意，字韵印趣，以前陶瓷上的题写都是穷款多见，长跋少有。珠山八友把文人画的移植到陶瓷装饰中来，不仅使画家的个性风格得到了全面的展现，而且使书家的个性风格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从而使书法的工艺性和艺术性得了完美的结合，成为名家大师作品的重要组合部分。

古人云：“画不可无诗，诗不可无书，书不可无印，四全即韵生。”这件作品王琦以行书挥笔逶迄而下，既为画作补白，平仰重心，又点画人物增其字韵，真可谓“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化无方。”通过刚劲柔和的线条，圆涩欹侧的点画，反映了一代名家的强烈的品行性格。

Ｚ：王老师，尽管近代不少陶瓷作品中都不乏有书法题诗铭款，但书法的布局位置往往放在主体画面的背面或留白的地方，显然是处于一种从属的辅助地位上。

Ｂ：　应该承认，过去的陶瓷书法确实是处于配角的地位上，一方面是受社会审美标准的影响，一味强调工艺而忽略艺术性，另一方面受陶瓷工艺和材质局限，所以书法的附属性就表现得很突出。六十年代后随着陶瓷艺术的丰富和发展，随着人们对陶瓷艺术视野的扩展，陶瓷书法也越来越多地出现，表现手法也越来越多样化，艺术品位也越来越有所提高，陶瓷书法也逐渐地成为陶瓷装饰中听独具魅力的种类，进入完全追求“文采”的新阶段。

这众多的陶瓷书法作品，或以笔写，或以刀刻，或以釉下，或以釉上，各具风采盎然，笔这执使在横画，字之立体在竖画，气之舒展在撇捺，筋之融结在扭转，脉胳之不断在丝牵，骨肉之调停在饱满，趣之呈露在钩点，光之通明在分布，行间之茂在在流贯，形势之错在奇正，可谓形美意美于一器，笔韵气韵于一体。

Ｚ：“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妙；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陶瓷书法以其独特的点画造型的艺术魅力，展示出东方文化那古老而神奇的美学意蕴，展示出笔墨间灵感思维下心手双畅的——

瓷　　韵

有笔有墨谓之画，有韵有趣谓这笔墨，潇洒风流谓之韵，尽变穷奇谓之趣。

——清.恽寿平

点评：郭抹若《中华向号瓷之国》诗迹瓷板

作字须有操纵，起笔处，极意纵去，回转处，竭力腾挪，自然结构稳惬，所谓百丈游丝在掌中也。引《临池心解》誉郭老此书，当之不谬。

——书法家.易文广

Ｚ：　　陶瓷款识是古陶瓷断代考证的重要依据。老一辈的古陶瓷鉴定专家孙瀛洲先生，曾用通俗易懂的歌诀，总结出各个朝代真款的书写特征。笔势不乏情致，墨韵自寓——

瓷　　趣

Ｚ：王老师，据说明清时期，景德镇御窑厂烧造的贡瓷，都由专职工匠撰写款识。故字体风格遂成定律，形成了时代和名窑的特征。是不是这样？

Ｂ：　　明清两朝御窑厂贡瓷，都是由专人手写款识，这是因为陶瓷工艺精细的分工所形成的。就明代的款识而言，不仅多见，于青花料款，而且字体也很讲究，构成时代的书法特征。孙瀛洲是一位很有声望和造诣的古陶瓷鉴定家，他在分析明清瓷器的款识上善辩真伪，其中歌诀很有经验之谈。

Ｚ：孙老先生说：“宣德年款遍器身，楷刻印篆暗阳阴；横竖花四又单园，晋唐小楷最出群。”这是指明代宣德年间的款识。

Ｂ：对。孙老先生对成化年章的瓷款也很有研究，有歌诀说：“大字尖圆头高，成字撇硬直到腰；化字人匕平微头，制字衣横不越刀；明字月尖年肥胖，成字一点头肩腰。”要把“大明年化年制”六字的结构特征分析得十分透彻。

Ｚ：　如此说来，我们在辩别官窑古瓷的真伪，就可以从款识的字体特征进行佐证了。

Ｂ：　是的。即使是同一朝代，款识的结构也存在差异，如德年间的青花瓷和五彩瓷，它的款体也不尽相同，歌诀中说：“大字横短头不高，明字、日、月平微腰，正字底丰三横平，德字心宽十字小，年字横划上最短，制字衣横不越刀。”

Ｚ：书法瓷款为古瓷价值的评定，有着直接的实用价值，而陶瓷书法艺术的追求者以心入字，以情铸字，其书法为意境而挥远，其意蕴由笔墨而派生，临池挥毫，旨在——

　　　　 瓷　缘

朱丹忱早年师承其父，专工瓷上书法，“剡纸易墨，心圆管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有着强烈的“书法瓷道”的艺术观念。

用正、行、草、隶四种书体，抒写了汉、魏、晋三朝的四首诗赋。刘邦的《大风歌》，行草寓有极强的动静韵律，其飞动处，如娇龙挟持风雷,腾跃于苍穹,盘旋于天门;沉静处,如猛虎卧于宫延，虽入梦酣而威风不减。而曹操的《观沧海》，楷书严整而法度精确，笔势遒劲而风俊别具。四体书法，其挥笔造境，抒情达意，可谓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有字外的风云，字外的襟怀，字外的学问，字外的天趣。

刀刻楷书瓷瓶无光黑釉为底色的直腰的笔筒所表现的笔写刀刻的楷书，显示出朱丹忱的敏悟天份和寓书于刻的表现手法。这诗句结体，字字舒博隽秀，毫无恬弱纤湿之感，这刀与笔的融汇,色与釉的交映,相衬出书体的凝炼,浑厚,有金石之味，章法的雄奡古拙，有生涩之味，笔势的险峻舒郎，有大度之味，解释了陶瓷书法形美的创作思维。

Ｚ：　　朱丹忱的陶瓷书法既有传统的笔势笔意，又有鲜明的结体个性、他以大量的作品表明其对陶瓷艺术的理解和追求，体现他理性的处出态度。　我们相信，正是有了无数的孜孜追求陶瓷书法的执着者，才有了今日陶瓷艺术旺大炽不衰的审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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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新民、男、1950年出生于景德镇。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景德镇美术家协会会员，现为江西省陶瓷研究所《陶瓷研究》杂志编辑，河南中原陶瓷艺术馆特聘首席艺术顾问。景德镇著名陶瓷评论家。精通陶瓷工艺，专研美术理论，擅长评论鉴析，文风洒脱且多产。为中央及省市电视台撰写近百部陶瓷电视专题片，其中《景德镇陶瓷名人》和《话说陶瓷》等系列电视片凡响很大。曾荣获江西省对外宣传二等奖和景德镇市优秀报道员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