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在70余年的人生岁月中,始终没有离开昌江河,也正是在我这代人当中,经历了景德镇解放、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改造、“文革”和改革开放,景德镇陶瓷的发展,也走过了不少兴兴衰衰。随着岁月的流逝,解放以前,那些有关陶瓷的往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一段陶瓷历史的碎片逐渐走向消逝。凭着记忆和我对有关人员的走访,断断续续地整理了一些有关景德镇陶瓷或民俗方面的文章,并于今年结集出版了《昌南旧韵》,以铅字的形式,留住即将消逝的记忆。
C 曹时生
古怪的窑名
·了了亭 景德镇陶瓷艺术馆 资讯:镇上的柴窑从明代逐渐兴起,为烧制瓷器的主要窑炉。20世纪60年代后,镇上大批煤窑、隧道窑投入运行。从此,“火的艺术”渐渐走出柴窑大门。如今,只有古窑瓷厂还有象征性的柴窑展现在世人面前。
镇上的百座柴窑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的被岁月吞噬,有的被战争毁灭,有的人为荒置一旁。解放前夕,全镇仅有8座柴窑在烧瓷。
百余座柴窑至今已是消失贻尽,而窑名还残存在老辈人的记忆中。说到窑名,老镇巴佬甚觉稀奇古怪而惹人一笑。
有的窑名过于简洁,如什么“左窑”、“右窑”、“东窑”、“西窑”、“南窑”、“北窑”之类。
有的以鸟兽取名,就不知何意,如“鸡头窑”、“鹭鸶窑”、“磨鹰窑”、“蛤蟆窑”、“蚌壳窑”等。
还有不少窑名,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如“马栏里窑”、“人命窑”、“烟头下窑”、“芒槌窑”、“蛮子窑”、“桥得脑窑”等。
据一代一代的窑工流传,有的窑名看似荒唐可笑,但多少有点缘故。
位于迎祥弄的“欠板窑”,据传说,该窑是业主东借西扯弄来钱建造的。待窑建成,窑主是欠了一屁股债。当地方言,把“欠债”习惯说成“欠欠板板”,所以知情者开玩笑对窑主言道:这窑可叫做“欠板窑”。久而久之,“欠板窑”被叫响!当然,“欠板窑”还有一个正名,称作“健班窑”。
位于大花园下横弄有座窑叫做“青山窑”,让人诧异的是,还有个别名称之“炮打咯窑”。这窑的别名实在另类、刺耳。据传,首任窑主为一件小事与他人发生口角,他人在气头上怒骂窑主新建的窑是“炮打咯窑”。而窑主也不介意,听之任之。时间长了,就有不少人跟着脱口而出把“青山窑”说成“炮打咯窑”。
还有一说是,新窑建成后,不料初烧不利,倒了几次窑。窑主恼火地用当地骂人口头语诅咒是“炮打咯窑”。不管这窑名来历如何,但这座窑有“青山窑”和“炮打咯窑”两个名称属实。
位于观音岭有座叫“观音岭窑”。该窑窑主冯曹氏,是千百年来,镇上唯一执掌烧做两行的女性老板。冯曹氏外号“半节观音”。
有人说,“观音岭窑”窑名是根据“半节观音”而来;也有人说,“观音岭窑”是依据坐落地点而得名,因窑有此名而后才有冯曹氏“半节观音”的外号。
在旧时,建座柴窑得有一定数量资金。拥有柴窑,即使一座柴窑,你在瓷业界就有一席之地。如果拥有两座以上柴窑,那就是垄断瓷器命脉的主宰,可牵一发而动全局。可见柴窑的重要性以及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而让人不可理喻的是,一个代表权势、富有、声望、名气的柴窑,为何取些怪异、别扭、粗俗,甚至晦气的窑名。有不少柴窑几经易主,但仍沿袭原窑名而不换名。
老辈人都清楚,旧时的瓷号、商号、店铺,在冠名时字斟名酌,力求富贵、吉祥、高雅、响亮。
逝去的岁月往往留给我们许许多多的谜团,窑名也是如此。
破瓷店与挑步担
破瓷店,雅名洲店,因店面全部集中在黄家洲,故称洲店。经营者被人称“洲佬”。当然,这“洲佬”,也非贬意,而是镇上人习称,就如搞彩绘的称“红店佬”,窑工称“窑里佬”,坯房工人则称“坯房佬”……如此而已。
黄家洲东至何家洼西端,西至沿江东路,长120米,宽1.9米,以前此地是一片沙洲。提到黄家洲,那是赫赫有名。民国年间,根据真实的素材,曾有七字句说唱本《三打王家洲》流行于世。它反映了清朝苏湖会馆和首领欲霸占洲地,建房收租,引起“洲佬”不满,从而爆发了“洲佬”反会馆反官府的斗争。
旧时的瓷器按质量标准定为:青货、色货、次色、脚货(又称烂散或破烂瓷)四级,类于现在的一、二、三级和等外品。
黄家洲在清代就设有洲店,只有极少数都昌籍人在经营,说是店其实就是地摊,卖的全是破烂瓷。直到“洲佬”抗租胜利后,“洲佬”摆的地摊开始改变为竹棚,后陆续发展到板屋。开洲店的人也越来越多。
洲店按其资本和经营品种分为两类。第一类为“上洲店帮”,民国时,大约二三十家,这些洲店资本较雄厚,经营的是优质瓷;第二类为“下洲店帮”,这些洲店资金短缺,借东扯西向窑户家购些破烂瓷,作点加工修补再出售。“下洲店帮”有三四百家。为了生存,为了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还成立了行帮组织,其机构取个俗不可耐、令人窃笑的名称“破碗公所”。
“下洲店帮”的“洲佬”实质就是苦力者,他们肩背“洲篮”上窑户家购来破烂瓷后,回到家中就要全面加工修补。加工和修补方法也较简单,缺了边的盘、碗、钵,用红磨石磨平;瓷器粘有碎瓷片或渣淬就用火镰刀凿下铲平;碗、盘边的裂缝用石灰拌桐油补平,再在表面涂白……
洲店卖的破烂瓷,购买者多是邻近县、乡的农村人,对产瓷的景德镇市民来说,极少有人问津。一个新的行当适时产生了,这就是老百姓称之的“卖步担”。卖步担者都是无业者,有失业工人,有窑户破产者,有经商倒闭户,有城市贫民,也有极少数农民。他们这些人架起了洲店与周边省、市(尤其是乡村)搞活瓷器流通的桥梁(准确说是破烂瓷的流通)。
卖破烂瓷的“洲佬”,只是混碗饭吃,“卖步担”人更是生活在最底层。绝大部分洲店对来店赊瓷的“卖步担”者决不会拒之门外。还有“卖步担”的人为省点加工费自己学做破瓷修补活,他们在窑户老板家以低价购来脚货,品种以碗、茶壶、针匙(勺子)等日用瓷为主。脚货买回来中,要做一番修补,如打磨、粘合。他们用油石灰(石膏拌桐油)将豁口裂缝补平,补到一定程度再装篮。当然,这种简单的修补不能经久,一旦油石灰脱落就原形毕露。卖步担人多数是结伴而行,数十人合伙搭一船前往安庆、芜湖,甚至南京。也有人推车挑担徒步在省内弋阳、贵溪等地销售,个别因实在不能远行,只好在本地穿街走巷兜圈,这无非是“江边卖水”,弄个弄牙钱。
卖步担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对于销往地点,搭什么船,行驶路线无不涉及。他们喝着廉价的平烧酒,嘴里嘎蹦着炒豆,时而忧郁,时而放声大笑,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忘记了卖步担途中的凶险和艰辛。
他们常常走安徽安庆、芜湖等地,时间多则月余,少则20天。如到时不见亲人归,卖步担的亲属那是个个愁肠百结,焦躁不安。是啊!能不叫亲属担心吗?满载人和瓷器的一叶小舟闯鄱阳湖穿长江,沉舟人亡的事常有发生。
望眼欲穿望到亲人回,卖步担的人除去途中花销,所剩无几,能买到一斗大米,就算赚头。
1955年,随着瓷业生产合作社的建立,“洲佬”和卖步担的失业者纷纷走上合作化的道路。
稍纵即逝富家窑
史载,从1924年至1949年,据不完全统计,景德镇有柴窑112座。有了柴窑,在经济和技术上就能成为垄断瓷器命脉的主宰。
富家窑没有排名112座柴窑中,为什么榜上无名?因为富家窑消失得太快太早,虽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它仅是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在年长的长辈人脑海里不会留下深刻印象。
富家窑位于刘家弄,上世纪20年代就破产倒闭。
富家窑业主曹氏,在光绪十六年,还是9岁的他,告别寡母离开家乡都昌芗溪乡,一路啼哭跟随族人来到景德镇。此人先到槎窑后到柴窑学徒。近30年的苦熬磨砺,终于成为拥有一座柴窑两座坯房的中等窑户。由于在后来的生产管理中,不尊重科学技术,不注重管理,用人失误,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绝境。1924年,富家窑宣布破产倒闭。窑主曹某变卖柴窑坯房和一些生产工具还抵债不够,只好在人行道上摆上小地摊,弄点香烛、草纸为生。1941年,曹某携妻子回到阔别40余载的老家都昌乡下务农。
提到富家窑,知情的老者以及曹氏后人不胜感慨叹惜。他们说,富家窑业主曹氏为人忠厚老实,甚至可说胆小怯懦,任其一位远房亲戚摆布,仰人鼻息而生存。这个远房亲戚有点来头,利用手中的一点小权势,操纵制约富家窑的生产经营和管理。为了提高出窑率,牟求高额利润,任意将窑身拉长,严重违背科学原理。镇上的柴窑,历史悠久,窑身的结构是数百年瓷业工人的经验积累。在改窑时,有不少老窑工提出质疑和劝阻,理由是,窑弄太长,火势难以蔓延到窑尾,后面的瓷器会烧嫩;硬性加强火势,如过急过猛,火头会迅速从烟囱里窜出。而前面的匣钵会软化而支撑不住,容易倒窑(匣钵倒塌),合理而诚恳的建议没有被采纳。从改窑弄起,教训接踵而来,不是倒窑(倒一路或几路匣钵),就是烧出来的瓷器太次,可说是“青货”没有,“色货”少见,“脚货”普遍。青、色、脚货相当于现在的一级、二级、等外瓷。
富家窑在用人方面也存在很大的过错,柴窑把桩师傅原是槎窑把桩师傅。柴窑和槎窑的把桩在技术上有很大差异,业主曹某在槎窑和柴窑干过多年,深知这个浅显的道理,但由于是那个有权势的亲戚推荐而来,不得不屈从。
惨淡经营的富家窑由于经常倒窑,开始举债维持残局。原材料只要便宜一概收下。坯房用的南墩、釉果、高梁和窑具匣钵都是烧瓷的重要材料,而富家窑业主尽捡便宜的购进,从而导致了恶性循环。科学技术哪能愚弄?产品质量哪能掺假?这样的怪窑,这样的原材料,这样的把桩师傅,富家窑想烧好简直是天方夜谭。
1924年,富家窑在一次烧炼中,全窑倒塌,满窑破匣、瓷片、瓷坨,创造了当时窑业界一大奇观(全窑倒的情况罕见)。这满窑瓷器绝大部分是富窑自己坯房生产的,一切损失由自家负担,奄奄一息的富家窑终于走到了尽头。
富家窑的破产倒闭既有社会原因、外界原因,更有不可推卸的自身原因。一个20世纪20年代的私有生产厂家犯下了一个低级得让人不敢相信的错误,这就是对生产管理和生产技术的无视和淡薄。
(本文摘自曹时生的《昌南旧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