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四百多年前,吴王夫差为越国勾践所灭,为躲避杀身之祸,吴国太子鸿和王子徽的子女,分别从安徽休宁翻过虎头山和婺源鄣公山来到瑶里,见山高林密,河水潺潺,古木参天,修竹青翠,还有那飞鸟闲散,走兽从容,是隐居的好地方,便起房屋,辟田地,过起了庶民的平静生活。他们升起的炊烟,与早晨深山里的雾气、黄昏的山岚融在一起,无人知道,那云蒸霞蔚之中,有前朝吴国的王室血脉,在此栖息。
夫差的后裔在瑶里渐次繁衍。千年的时光过去了,这些前世王室的子嗣,或为樵夫,或为渔父,或为田舍翁,或为猎手药师货郎屠户。他们一律粗布短衣打扮,满口方言土语,似乎再也寻不到一丝贵胄之气。他们劳作之余团坐闲谈起祖上的万里江山,感觉不过是传说里的繁华旧梦而已。
是源于梦的启示,还是鸟兽泄露了天机?忽一日,这里成了瓷的世界,瓷的王国。瑶里的高岭山,白色的齑粉是做瓷的最好材料。无形的泥土,成了有形的胚胎;卑微的泥土,成了高贵的艺术。
大约唐代中叶,瑶里兴起了一种新行业一一陶瓷业。世世代代的瑶里人从此精于制瓷,从男人般的敞口大水缸到宛如少女般的细颈圆底薄胎瓶,从粗糙的盛皿到精致的艺术品。
从破碎的江山中逃命的瑶里人在千年之后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王国一一那是盛开在瓷壁上的彩绘江山。看惯了花开花落的瑶里人从此拥有了自己永远不败的花朵,那是瓷上盛开的青花,有着比时光还要悠长蜷曲的藤蔓。
昔日的荒凉小镇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区。酒肆、茶楼、客栈里小厢们忙碌不已,青楼里隐约传来外乡人的口音和调笑声。瑶河摇橹的咿呀声不绝于耳。一船船的瓷器走下码头,驶过山边,向遥远的地方去了。远方,那是瑶里高岭山也望不到的地方。
有了银子和画匠眼光的瑶里人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家园。南面象山北面狮山之下,那低小茅屋门口,过去坐着剥豆子听雨声也没觉得不好,现在看来就显得窄小憋屈和寒酸了。然后有了黛瓦青砖的瑶里,依山倚水,高低错落玲珑有致,青石板巷子折曲蜿蜒小径通幽。然后在村口种上樟树,在村中种上芍药、紫薇……小镇四周的山川与流水,小镇怀抱里的建筑和植物,那是画匠笔下的美学,有着瑶里世代流传的画谱里的结构和气韵。那山路上背着柴薪行走的老者,河边浣衣的女子,围着肚兜的小儿,还有那树上的画眉,地上的鸡犬,墙角的梅花,屋后的修竹……午后的阳光迷离,有人不免疑惑:那到底是瑶里日常的实景,还是瓷上虚构的风光?
瑶里人似乎执意要把生活变成瓷上的图画。比如村中的祠堂,别个大村小镇的斜撑雀替都雕鳌鱼、刻虎豹,只有瑶里的,雕的是一只只玲珑的瓷花瓶形状,长腹细颈,上面彩绘了梅菊兰,细颈处还扎了似乎是绫罗做的彩带。比如狮岗胜览民居里,梁门和窗,雕刻一百多幅微雕木刻戏文人物画。从这些木刻中,看得出瑶里人长期在瓷画中浸染赢得的超乎寻常的对美的耐心,以及对时光的体贴温暖。绚烂的光影处,我似乎看见,有一匹马,鬃毛纤毫毕现,响鼻和嘶鸣依稀可闻,前蹄似缠绕戏台锣鼓之声,要从门上的雕刻里奔腾而出。
瑶河里的红鲤鱼在水中摇头摆尾,吐泡呼吸,悠然嬉戏。满河的红颜华彩。据说很久以前,瑶里人就立下戒碑,禁I上捕捞瑶河里的鲤鱼。这样的禁忌变成了历经千年的传统,是否对长于制瓷的瑶里人来说,一河的红色鲤鱼,更适合成为画匠们观摩意会的天然写生教具?猛听得“哗”的一声响,河心一群鲤鱼炸开,似乎是戏台下曲终人散,又仿佛百少图里的孩子,从瓷上雀跃着走下来,在阳光下,练习奔跑。
人们纷纷前来拜访瑶里。那墨绿的山,那黛瓦白墙的民居,那摇头摆尾的狗,那淙淙的流水,那份闲居的心情和遗韵,都是我们曾经拥有又不慎最终失去了的。
二十一世纪初某年金秋的一个夜晚,我与一群城里的文字客在月光下的瑶里穿行,看瑶里影像斑驳,瑶河潺潺流动,天空星星如钻,四周青山如抱,白云似乎是瑶里悠然忘归的家畜。是什么让我们这群习惯提防各自为阵的现代人敞开了心扉?我们竟然在田野燃起的篝火旁,唱起了久违的歌谣。火焰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庞。不管是中年还是青年,男人还是女子,在这一刻,我们都成了唱诗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中的孩子。
那薄胎的、瓷白的月亮在天上隐现。她收藏了瑶里的历史,洞察了瑶里时光深处的秘密。
她是瑶里一枚充满了乡愁的徽记。
她是瑶里一件釉过了的挂在天上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