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弄】
在景德镇的陶瓷行话中,有“洲店”一说,且分“上洲店”和“下洲店”,如果不到黄家洲,就不会知道“洲店”是怎么回事,也不会清楚“洲店”曾经在景德镇陶瓷行业中的地位和影响。
如果说,一两百年前的瓷器街是景德镇高档精品陶瓷的金汇银座,那么黄家洲就有点像农贸市场,是次品瓷和下脚瓷在当时的最大卖场。
【地理】
《景德镇市地名志》记载,黄家洲东至何家洼西端,西至沿江东路。弄长120米,宽1.9米。
此地过去为一片沙洲,洲东面有苏湖会馆,在与当地黄姓人发生地盘纠纷时败诉,由此被称为黄家洲。清末民初,这里出现专收次品瓷器加工并出售的场所,叫洲店。居住在附近的贫民提洲篮叫卖零瓷,也成为这里的一道景观。
洲滩上的那些洲店
居住在沿江东路一幢5层楼上的86岁老者张茶香,是黄家洲历经70多年变化为数不多的见证人之一。9岁那年,家境贫困的她被父母送到景德镇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她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她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从都昌乡下到了镇上的西瓜洲码头,然后步行到了同样位于昌江岸边的黄家洲。
张茶香第一眼看到的黄家洲,是个破烂不堪的贫民窟,洲滩上到处散乱地堆着附近瓷窑倾倒在岸边的渣饼。昌江之上,除了用竹篾做成的船篷在随波摇曳之外,岸边的沙洲上也杂乱地分布着用竹篾搭成的简易棚子,这种简易棚子从岸边的洲头一直延续到黄家洲的沙洲上。
除了这些简易棚子,洲滩附近还有洲店!洲店是那些没有什么经济实力的洲民们开的,居住在洲滩附近的洲民们收来脚货(也叫中脚瓷)或炭山(也叫下脚,即等外瓷),修补之后,再出售给那些经停岸边的船工。来来往往的各地船工买不起精美的瓷器,这些次品瓷或等外瓷便宜实用,就成为了他们的选择。
洲店的经营方式与其他瓷器店有很大区别,因为收的都是次品,洲店老板到窑户老板那里收购瓷器,不是按件论价,而是“估堆”或“估趸”,窑户老板也乐得将那些买不出好价钱的次品清理出去,于是愿买愿卖,估个价,双方成交。回来后,洲店老板再经过筛选,将零散不配套的瓷器,让洲民用洲篮装着,到洲滩叫卖。每个洲店都有自己的洲篮,不经过洲店老板同意,外人是不能使用的。
经过多年经营,黄家洲一带的洲店逐渐形成了规模,也有自己的行会组织,叫“洲店帮”,洲店帮以都昌人居多,之后的洲店发展到瓷器街、十八渡、中渡口、里市渡等地方,于是又有了“上洲店”和“下洲店”的叫法,黄家洲因为地处下游,所以也有“下洲店”的称谓。
一条弄堂,两个地名
百年沧桑,已经彻底改变了黄家洲的面貌。过去开阔平坦的沙洲,如今已变身嘈杂的居民区,而且现在找到黄家洲也不如过去那样方便,即便从沿江东路进去,也必须绕过拦在前面的一幢5层楼房才能寻到弄堂的进口。位于中山北路的另一处入口,也隐藏在何家洼身后,需要穿过何家洼,才能见到钉在墙上的“黄家洲”三个字!一条弄堂,两个地名。这样的非典型现象在景德镇虽然并不少见,但似乎没有黄家洲与何家洼这样有着历史遗留下来的鲜明痕迹。何家洼因为曾经拥有苏湖会馆而闻名,黄家洲则因为“洲店”而在景德镇陶瓷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黄家洲与何家洼的分界线已经变得模糊,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时常忽略两个地名的存在。而事 实上,黄家洲与何家洼历史上曾经因为地界问题发生过一次较大规模的冲突。陈海澄先生的《景德镇瓷录》一书中,对此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清乾隆19年(1755年),苏湖会馆首事徐世纶、沈大仁准备霸占会馆西面的沙洲,建店收租,就在靠近岸边的沙洲处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以示地界,但这一举动引起了当地洲民的不满,交涉未果,洲民们一气之下砍倒了旗杆,并拆掉了会馆南侧的戏台。官府派兵干涉,但洲民们奋力反抗,为了避免激起更大民愤,官府最终将徐世纶、沈大仁各“杖”一百,流放外地,苏湖会馆退回原地界,洲民们可以继续在沙洲摆摊,冲突以洲民们的胜利结束。
黄家洲的洲滩曾经很大,与苏湖会馆的地界冲突结束后,洲民们 为庆贺胜利,在洲滩上搭台唱戏、耍灯舞狮、踩高跷、划旱船,并在旗杆上挂起了一盏天灯。
在黄家洲居住了70多年的张茶香老人记得,当年的洲滩有一根用粗大杉木制成的旗杆,旗杆很高,上面有一盏油灯。每当夜色降临,洲上的洲民就会点亮天灯,升到杆顶。
久而久之,这盏高悬的天灯也成为这一带的标志,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开始,这盏天灯会一直亮到春节之后的农历二月初一,中间一刻不熄灭。正月初一一大早,洲民们会提着香烛和黄表纸,到天灯下祭拜天地,祈愿求福。张茶香回忆说,当年天灯下有一个空心的四方墩,就是洲民们插香烧纸的器皿。
平时,洲滩上常有洲民们练拳习武,一是向外界展示实力,二是威慑周边,不要轻易侵犯洲民。
曾经强取豪夺、冲突不断
过去的黄家洲,不少洲佬仗着帮会的势力,强取豪夺、冲突不断。
在陈海澄先生编著的《景德镇瓷录》中,也记载了一件当地洲佬刁难外地人的事例:清同治十一年(1873年),有一伙湖北贫民在马口帮购买了一批脚货,准备挑回原籍贩卖,结果被少数洲佬百般阻挠,以致矛盾激化,闹到官府。官府在出面调停后,还专门在湖北会馆立碑告示,明确了“镇上所有破坏瓷器,俱归黄家洲各小店贩卖,其四色中脚瓷器,个客买办自便,旁人不得阻拦”的规定,从此,黄家洲各洲店与各帮之间各行其是,不再发生摩擦。
除此之外,为了行规和既得利益,各行帮之间相互倾轧、拆台。清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黄家洲有洲店发明了松蜡雕刻花鸟、图案和篆字,然后涂敷颜料,再印到瓷器上的技法,但这一改进却遭到了一些红店老板的反对,双方多次发生纠纷,甚至演变成械斗,最后也是在官府的干预下,才作出了洲店可以使用蜡印彩绘技法,红店使用笔彩绘技法的新规。
这种现象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才有所改善,许多行规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森严壁垒,比如,不少洲店收徒不再只收都昌籍,蜡印彩绘也不囿于只有洲店才能使用。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扛着洲篮买破烂瓷器的规定却始终没有改变,尽管如此,一些人有时也悄悄“犯规”,买点下脚瓷器然后再贩卖出去,只是不敢太过招摇,以免惹出不必要的祸端。
上世纪五十年代,随着陶瓷合作社的兴起,存在了多年的旧时行规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在张茶香老人的记忆里,黄家洲一带也经常有强人打劫、相互斗殴的事发生,洲民们常常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张茶香老人至今还记得,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两帮洲民在烧太平窑时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
解放初期,为了整肃残存的传统封建势力,人民政府曾专门在黄家洲的洲滩中央搭台,公开对一批地痞流氓恶势力进行了审判,从此,黄家洲的洲民开始了安宁平静的新生活。
黄家洲渐去的记忆
尽管年事已高,但清瘦的张茶香老人头脑活络,思维清晰,每每提起过去的许多记忆,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在目,她至今还记得,1939年至1942年,日本鬼子的飞机时常飞到镇上轰炸,洲民们就跑到岸边的防空洞里躲避,她则多次跟随家人,返回都昌乡下躲藏,谁知,乡下也经常有日本鬼子的身影,于是不得不重返镇上。 时世变迁,转眼到了1949年,张茶香老人也亲身感受到解放军的平易近人。那年4月,她带着3岁的儿子准备到乡下去,半路上,她实在走不动了,这时正好遇到一队解放军从身边经过,见此情景,解放军战士热心地帮她和丈夫推车,让她至今难忘。
解放后,张茶香和许多姐妹们一样,先是进了合作社,之后又进了国营瓷厂当了一名女工。在厂里,她利用旧时在洲店学会的画瓷技术,描绘出崭新的新生活,直到1975年退休。
86岁的张茶香老人,时常感念新社会带来的新生活,她没想到,过去的童养媳,如今也有了上千元的退休金。现在的她,只希望身体再好一点,多看看发生在身边的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