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云,江西日报首席记者(首任)、江西省社科院“景德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北京华夏艺术研究院特级画师、江西画院、南昌画院特聘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我每天早晚要过南河,去官庄的作坊。在湖田桥上四个季节里来来回回,走了快一年。桥西,是热闹的城区;桥东,是零乱的村庄。这一带原来叫作三宝篷,三宝篷在景德镇,只是一个大的地理概念,包涵了湖田桥以东的乡村区域。现在的人,省略后面一个字,把这一带叫做三宝。我曾胡乱地猜测,三宝在从前,是不是就指瓷石,釉果和水碓?这三样曾经是三宝篷百姓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组合,而无论是采石制釉和在水碓旁碾石炼泥,都离不开简陋却可栖身的篷屋。桥东山多,水多,古时景德镇的人们便发明了用水碓碾瓷石,因此这儿处处可见用竹篾和泥在水边搭建的篷屋。三宝篷的地名是如此得来的吗?即便是今天,进到三宝篷的腹地,这三样仍在间歇地运作,不种田时做点瓷土釉果,仍是当地农民添补家用的活计。
我的新家,就安在桥东杨梅亭村箬竹坞的山下,离湖田古窑不足两里,离杨梅亭古窑直线距离不到半里地吧。
那一年陈君带我去看杨梅亭古窑。穿过村落,来到一片土坡。土坡上是一块块菜地,菜地的护坡用的是大大小小废弃的匣钵和碎瓷片。陈君说,这些匣钵和瓷片,可是远到唐代之前啊。
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古窑早就塌陷了,成了农民的菜地。我在四周的地边上,捡拾着盛唐遗落的瓷片。
那是我第一次被景德镇的深厚所震撼,零距离地感受着景德镇往昔的历史和被人遗忘的故事。
其实,据考古发掘,景德镇五代时已有杨梅亭、石虎湾、黄泥头等古窑开始生产白瓷。杨梅亭古窑的遗物堆积层在农舍后山坡的断面上,一堆堆黏牢迭结的瓷碗,有的是青釉瓷,有的是白釉瓷,专家测试结果是白釉的质量明显优于青釉。这是南方 目前已发现的烧造白瓷最早的窑址,用现代科技手段检测,青釉色润偏灰绿,白釉色润纯正,洁白度达70 度。杨梅亭等窑白瓷的成功烧造,对宋代景德镇青白釉瓷的产生奠定了重要基础。在我搬来箬竹坞之后不久,杨梅亭古窑遗址开始被修建成旅游景点。
在我查阅过有关景德镇的文本资料中,杨梅亭的介绍都十分简略。毕竟不过是一座古窑,何时兴起,何时消失,无关历史大局。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会对它当年的存在,对依赖它生存的人们感到兴趣吧?没事时我常在周边村里闲转,听老人们说古,渐渐地,它们一点点被我拼凑成完整的传说。
坊间相传,唐朝末年,有一陈姓工匠,河北曲阳人氏.原在河北定州定窑做窑工,手艺极好,烧造配釉样样精通,受窑主十分依重。可偏又时逢乱世,黄巢举旗起义,官军镇压,中原从此不得安宁。陈家十几口人死于战火和瘟疫,最后只剩下他与小儿子两人。窑毁了,父子两人没有别的着落,除了烧窑的手艺,也不会田地里的营生。实在没法,两人只好一路逃难求乞,过了长江往饶州府浮梁境内的昌南而来。原来这定州窑自唐以来就有南北商人不断来往贩瓷,姓陈的工匠平时也常听人说起江南饶州昌南瓷造业如何盛起,自忖北方是兵家相争之地,南方相对安定一些,这昌南也以瓷造为业,也许能有自己和儿子的活路。
陈家父子历尽艰难, 最后沿着徵州驿道翻山越岭进入浮梁.这时有人见他父子可怜,便介绍说,南河不远有个地方叫杨梅亭,那儿有一小小窑场,男主人刚刚因病而殆,一家子正没个主意,如果你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有手艺,不妨去那儿试试.
这南河是昌江最大的支流,南 河流域瓷土丰厚,水流湍急,为水碓碾碎瓷土和淘洗炼泥带来便利,因此这一带沿途都是粉碎瓷石的水碓。陈氏父子是从北方来的,因此看着十分稀罕。陈工匠便对儿子说,这里真是个做瓷器的好地方,如果能留下来,好好干,没准可以干出个自己的窑场来。
这陈氏父子后来在杨梅亭如鱼得水,在窑场里做了大小把桩师傅。
在昌南,把桩师傅是窑场的灵魂,一窑瓷器如何装烧,火候高低如何分段掌握,烧出瓷器是润是涩,都能考验出把桩师傅的水准。更重要的是,这原来烧造青瓷的窑场,开始烧造出了白瓷。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带的窑场主都来讨教白瓷的釉方。这陈氏父子都有北方人的豪爽,加上他们感谢昌南人的相留让自己有了归宿,也乐意将自己烧造白瓷的技术和釉方传授给当地人。
物换星移,又是几代人过去了。到了宋朝年间,这杨梅亭的窑场渐渐不再被人记起。而离杨梅亭不远的湖田一带,此时已是民间窑场遍地开花,家家能烧一种似青似白的瓷,后人叫它们青白瓷,又叫影青瓷。昌南湖田因了这种青白瓷而名声大振……
我将传说的碎片揉进想像,离真实会有多远?但我相信千百年前在古窑边劳作生活过的人们,他们的汗水,泪水,还有欢笑,都是真实的,古窑边留下那些往昔的回响。那一年拾宝般从杨梅亭古窑边的菜地里捧回几片白瓷,却没能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杨梅亭古窑边租下一小块地,搭一个小院,盖一幢屋,屋后有山,屋前有溪。沾着古窑的地气,开始为瓷而劳作。就像一个梦。
梦太完美,便会心怀惴惴。在箬竹坞的第一个春天,一连下了十多天暴雨,屋前小溪涨成山洪,一夜之间大水席卷泥石冲进小院,从门窗缝隙冲进屋里……大水退后,清扫庭院,清掏水井,才懂得了山居虽美,也有它的难处,反倒释然。从前去采访过的老陶院,就在桥西,现在仍是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一个学区。新的陶院建到荞麦岭去了,离城很远,当然地儿大,也气派,可是老陶院与我却是更亲切。好多年前,我作为省报记者来陶院采访,就在艺术系的作坊里,画了一个青花瓶,那是我真正的第一件瓷,比起04年我到秦家窑场画瓷还早许多,那个青花瓶,还摆在我的书房里。芦花与蜻蜓,因为用笔太涩,蜻蜓的翅膀只烧出了半边。
就像那时我的生存状态,已不甘心一生都被社会和人为的层层茧丝包裹,咬破了蛹想飞,却只能在不明的水面低徊。
三宝篷一带,其实住着不少像我一样的人。我的朋友玉,从日本留学回来,也在不远的湖田村买下一个院落,在院里自己盖起一片灰砖木椽的作坊,拉坯、利坯、施釉、画坯和烧窑,所有制瓷的家什一应齐全。为此她倾其所有,不惜背上债务。她的作坊让我羡慕极了,也佩服她一人居然能够独立撑起这一切繁琐的事情。我的院太小,没法像她一样再建一座窑坊。而我在官庄,还是因陋就简,利用民间的原生态。
玉研究吉州古窑,是承继家传的。父亲刘老是省博物馆里有名的考古学家,对吉州窑工艺的发掘研究有很大的贡献。她在日本的博士论文研究方向便与此相关。二十年前我采访过刘老,那时他带着一位日本女学生,那学生每日清晨都起得很早,在刘老简陋的窑坊里做功课:一笔笔极其认真地描绘青花的图案。那回的采访让我倍觉尴尬:一位普通的日本女生,对景德镇的喜欢和了解却远超出我这生活在江西的文化记者。当时我许下狠愿:有一天,我会一头扎进景德镇,绝不能输给一位热爱中国瓷文化的日本女人。
我也不知道,那次的许愿是不是就成为我来景德镇的最初动机?
玉的作坊比她父亲当年的条件好多了,刘老喜欢跟着女儿住在景德镇,在女儿的作坊里,他玩着自己的活:用几种泥料的混合配方,和一些类似吉州窑的瓷土,以酷似吉州窑的瓷绘风格,做一些现代的壁挂。最初见到那些作品,我以为是玉做的,她却笑着说,是老爸童心未泯。
远在卢陵的吉州窑,因为取的是河洲土,远不如景德镇的瓷泥细腻温润,却别有一番味道。玉和她爸,仿制的吉州窑瓷,几乎可乱真。
玉认真地做着恢复吉州窑传统工艺的研究。她仿制的吉州窑鹿纹罐、鹧鸪斑釉斗笠碗、木叶黑釉碟,真把我看呆了。
从三宝篷往深处再走四五里, 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去处.一位叫李见深的旅加、旅美有识之士,原籍景德镇,十几年前在一个叫四家里的村庄买下几幢农宅,那几幢用土墙、木头建起来的老房子,有着“干打垒”筑成的土院墙,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院子里穿过。李先生将一切保持原状,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将它们一步步扩展改造成老式农宅似的陶瓷作坊院落,李先生恢复了中国传统原生态的陶瓷生产场景,屋内的陈设也是村民们从前一直使用着的生产、生活器具。每天,近10 名工匠在这里用最原始的方法生产陶瓷和制陶工具。
这个地方现在成为著名的“三宝国际陶艺村”。每年都有各种肤色的“老外”陶艺家,来陶艺村里创作、交流、访问。我有朋友自远方来,也常带他们到这儿的餐馆用餐,在品尝乡间风味的小吃同时,欣赏着古老的陶艺。比起一个个陶瓷贸易市场,比起满大街铺天盖地缺乏创意的陶瓷产品,三宝国际陶艺村这样的文化创意,才是蕴藏了景德镇陶瓷文化的历史精髓啊!
其实,景德镇有很多这样“压箱底”的山水,可惜政府太近视,西郊北郊,一块块的好山好水,都被开发商们不负责任地胡乱开发掉了。真心祈祷有一天,会有高人来到三宝,指点人们将这里的山水与古老的瓷文化完美地结合, 让它们成为景德镇最富于历史底蕴的宝地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