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一)
某个下午,我坐在周玲的店里喝茶。
这是我迷恋景德镇的最近的理由。
在这座城里,总有类似周玲和她缔造的那些女人一样的妙人儿,施施然地在你的身边走动,是一种别样的风景与诱惑……春意已经非常盎然与喧闹了,周玲依然裹在一层又一层中,和她的那些小乳肥臀的女人们完全不同。
对了,“小乳肥臀”。
我很得意头脑里蹦出的这四个很中国的字,它们应该是我喜欢周玲作品的全部理由。现在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喜欢?经验告诉我,我们喜欢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往往由从前来决定。
这个从前是什么呢?
在我的眼里,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一起泄密事件,当少年姜文的镜头,从宁静粗壮而更青春期的小腿缓缓摇移时,整整一代中国男人的情趣就被妇孺皆知了。这一经典基本秉承了王朔对现代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情色意淫,很多“文革”小将正是通过那些翩翩起舞的短裤红妆,设定了未来岁月的交欢标准。
这一审美观其实和革命无关。
被宋明理学改造过的儒家思想,强行把中国妇女架到贤德贞节的牌坊上示众,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又要求她们在夜半时分爬上床第,努力生产……国民集体意识中,至今保留着妇女臀围和生育能力呈正比关系的认知;至于“做女人‘挺’好”的宣扬,不过是近几年逐利者的广而告之,大家推崇的依然是蜜桃之美,而非木瓜。
这是“小乳肥臀”的文化基因。
(二)
当我如此诠释周玲的“女人花”系列时,我也许存在误读甚至篡改,但你得允许我对这一陶瓷产品(同时也是作品)有喜欢的理由,我会因此对它们的市场表现实施追捧。据说香港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也喜欢周玲的作品,甚至将她和黄永玉一道登堂入室,我在闻听这一消息时,很是为自己能与时代的智者有同样的品位而自得。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欣赏周玲。
那天,我把一对表哥表嫂带到周玲的店里,当我说我一定会将其中的一尊请回家时,表嫂暧昧的微笑表明,她依然一如既往地视我为非常不正经的下流,这位正经的大嫂甚至毫不脸红地问周玲:你这有小的瓷娃娃吗?———她把周玲的店当玩具店来逛了———我得申明一点,我不会因此就将我的表嫂列为没品位的人。
我只能说,她喜欢的和我喜欢的不一样。
几年前,市面上很流行听陈琳的《我挑我的》,“别人喜欢的,不一定是我喜欢的;适合别人的,也不一定全都适合你。我只会选择不一样,看起来很特别,我是不会去选择,人人都有的”,这简直就是一种宣言,现代人在事物的选择上有更多的私人理由,价值多元,这是一个社会民主的大趋势。
所以有舆论说,我们已经从一个大众时代进入分众时代。
(三)
首先要解决一个名词解释:什么是分众?
在我们这个社会,“分众”一词对于相当多的人而言还是一个拗口、生造的词汇,一些习惯读财经报道或者熟悉广告传媒业的人士,甚至会以为它仅仅是一个上市公司的名字……实际上,这个词汇24年前就已经在日本风行。
1985年,日本“博报堂生活综合研究所”出版了一本书:《分众的诞生》。
“博报堂”是当时日本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旗下的生活综合研究所所研究的课题,一般都是以“社会生活”为重心,调查、分析日本社会消费者生活与心理的变化,以说明社会当时倾向以及预测社会未来动向。
《分众的诞生》在当时阐述说:大众王朝的全盛期已经过去了。
曾经凝聚成一体,具划一性特征的大众,以差异性为轴,已分化为被细分化了的“分散的”小集团,这种被分割了的大众就是分众。“经过想要跟得上别人、和别人一样生活的大众时代,人们又回头找寻分散的生活方式。这一次的分散和以往不同,不是因为贫困而不能集结为大众,而是敢于不集结,不愿意同别人一样,这就是分众的时代。”
分众时代强调的是个性生存。
我们会从自己身边的生活中注意到,曾经的“大流行”(即横扫全社会的时尚,比如当年的呼拉圈、迷你裙)已经明显衰退了,越来越少的商品,能够获得全体社会的欢迎与注意。相反,少量的、供应特殊品味的、特殊需要的商品正逐渐兴起。这一两端俱显的现象,显示了一个新的消费时代的来临。
所以我们说,如果说20世纪是因为生产方式的革命带来社会的进步的话,那么,21世纪就是因为生活方式的革命带来社会的进步。
(四)
当景德镇还在为当年十大国有瓷厂的解体而耿耿于怀时,很少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城市因为生产方式重新回归“手工”与“作坊”,意外地、歪打正着地迎合了分众时代的来临———分众时代对商品个性与差异化的追求,注定规模化、批量化的工厂生产很容易遭遇市场的寒流;而小批量、定制式和手工制造,则很可能会在这个时代如沐春风。
类似周玲生存的恣意与自在。
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读《安迪·沃霍尔的哲学》(又名《波普启示录》),陈丹青在其“推荐序”中说:沃霍尔已经过时了,但他在我们这里尚属未来。现在,沃霍尔将近30年前那些语无伦次而异常细腻的独白,对于自以为进入现代生活的中国都市读者们,可能正当其时……
我认为陈丹青在此有神话沃霍尔之嫌。
在今天看来,安迪·沃霍尔其实就是一个先行者,或者先知者,他对所处的大众消费时代有一种本能的批判与颠覆,这种本能使他成为一个时尚的制造者,而不是发现者、甚至尾随者。如果真要波普他,我更愿意把安迪·沃霍尔PS为一只到处撒尿的狗,在所有的批量制造的商品上涂鸦,以显示他的存在。
这其实就是一次二次诠释。
我所理解的分众时代的商品属性,应该不仅仅为制造者或销售者所赋予与敷陈,它必须要有消费者的二次诠释,以激活商品潜在的文化、或者阶级符号,使之成为专属。比如周玲的“女人花”系列,我有我的解读,认为是上品,我表嫂有她的认知,咬定是下流,同样的产品,会因为不同的理解而出现不同的价格定位。
在产品上做文化添加与增值,一直是景德镇很擅长的,这是它成为瓷都的之所以然。
在分众时代来临之际,景德镇人只需重操旧业,就会二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