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著名专栏作家许知远来景德镇那几天,我一直陪着。
一直以来,我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外来者、旁观者的位置上审视景德镇,这次许知远的到来,让我明白其实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成为当地的一分子,我的很多感觉、认识和反应,已经非常景德镇了。
(一)
许知远的景德镇第一站是莲社北路。
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这位著名知道分子对陶瓷的无知。一个从不喝茶的家伙很难体会“诚德轩”的精美,一个至今没成家的“王老五”也咂摸不出“宝蓝瓷”的滋味,一个除了书还是书的家里,没有放置万庆大尺度瓷板画的空间,一个一直把女人放在爱情里浸泡的大男孩,也不可能认知周玲“女人花”散发出的慵懒与妖冶……
几乎每一位外来的客,脑子里都有一个既有的景德镇。
估计在类似许知远这样从未来过景德镇的人的想象中,景德镇就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徽州小镇。就像我这次到遵义,被一个摩天大楼林立的遵义给弄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是原来想象中的铁索桥横架,青石板漫地……许知远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们的大量旅行都是在地图与书籍中进行的,七分他人的描述,三分自己的想象。
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异越大,说明你对那座城市的了解越少。
我曾经说过,很多外来者都是标准的“观光客”,尽管他们可能带有这样那样的任务或目的,但就兴趣而言,商务旅行和度假旅游没什么不同———旅游者对那些具有异域情调或者漫长历史总是表现得兴致勃勃,尤其对那些已经仪式化的活动更是再三踊跃,很多地方的民风民俗,因此会成为游客们观看、触摸和品尝的文化。
从这个意义上说,类似许知远这样喜欢翻故纸堆,属于正常反应。
(二)
翻故纸堆有翻故纸堆的益处。
那天我在网上“荡”下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器皿在世界各地的材质变迁,比如金属器皿的使用。
以中国来说,也有不少青铜器的出土。大型青铜器是国家祭祀的用品,小型青铜器是当时贵族的用品。青铜器造价高昂,使用太多则不利于民生,因此,汉朝以后,青铜器渐渐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东汉时期,中国的瓷器在原先陶器的基础上正式形成。瓷器以低成本又不失高贵的方式,大规模地取代了金属器。
中国瓷器的这个特征给今天的人们什么启示?
只有低成本、低消耗的产品才能普及和长久。而在现代工业生产领域,大量高成本、高消耗的产品充斥我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甚至认为它就是现代生活的必然。事实上,现代生活中大量高成本、高消耗的产品,迟早会被淘汰。
这样的文字,不仅继往,更能开来。
许知远在来景德镇之前做了些功课,康熙年间一个叫殷弘绪的法国传教士引起他浓厚的兴趣。所以,当我把陈雨前教授主编的“景德镇学”丛书中的一本提供给他时,他表现得有些喜出望外,因为那本书里附录了当年殷弘绪从景德镇寄往欧洲的信件,这些信件证明了这个传教士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工业间谍,是他把景德镇的冶瓷秘密告诉给了西方。
据说,殷弘绪之后,西方就不再大量进口中国瓷器了。
(三)
几年前,我在黄山遇到一位声称对徽商很有研究的先生,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当年是谁把景德镇的瓷器贩卖到世界各地的?史料记载是郑和下西洋时带了很多景德镇瓷器,我听过的一种说法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并没打算带瓷器,而只是带茶叶,但因为茶叶太轻而无法压舱,所以景德镇瓷器是以“压舱石”这样一种尴尬身份下西洋的。
据说出这一点子的,就是一位徽州商人。
这一逸闻至今没有被证实,黄山遇到的那位先生告诉我,当年徽商的主营业里的确有茶叶一项,另外就是木材、盐和丝绸,至于瓷器,尤其是距徽州并不远的景德镇瓷器,是不是也是由徽州商人负责贩运的?那位先生说目前还无据可考,有待证实。
类似的历史疑点,景德镇应该还有不少。
过去几年里,《瓷都晚报》的记者一直围绕着景德镇的里弄作文章,先是“城市地理”,后是“老镇”,我经常听到这些采写者回来报告,在景德镇的某条小弄堂里,藏着一个怎样的人物或者是一段往事。
这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现象。
如果我们无视这一现象,那就是一种失忆。
(四)
不久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黄利记”的文章。
我认为,对类似“黄利记”这样曾经的景德镇大宅门的研究,很容易活化景德镇的地方志,而对其先人的考据和其后人的追踪,也能为景德镇的文化找到丝丝缕缕的源远与流长。比如“黄利记”后裔中才人辈出,这个高比例成材的家族,无疑受益于其家族陶瓷产业的兴旺,没有富裕的家族资助,后人中如何接受高学历的教育?而没有教育,又何来才人辈出?
类似“黄利记”这样的大宅门,景德镇应该不少。
如果有关部门能有意识地将这些大宅门一一搜罗,恐怕不仅会打捞出很多景德镇的历史故事,更有可能编织出一张庞大的乡党联络图。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样的功课都是非常值得去做的。
在过度追求经济发展的今天,我们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会突然发现所谓“瓷都”居然没有多少可以示人的精致文化和生活方式,除了悲叹与牢骚之外,我们似乎只有一种手脚发麻的无力感,不晓得应该如何来建立自己的文化自尊。
其实,精致典雅的文化,来自数千年的积淀。
有着千年冶瓷史的景德镇,应该不缺乏类似“黄利记”后裔这样的书香气质,如何在经济发展的呼声日益聒噪的今天,保留一脉人文?应该是每一个景德镇人思索并行为的日课。龙缸弄里那些残存的含蓄典雅的门窗陈设,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精致文化的象征,我们今天即使可以用高价买到古董,却终究买不回需要后天慢慢养成的一种特有的人文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