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盆脏水从楼上泼下,溅到正在津津有味吃一碗清水面条的陈少岳的脚边,惊诧之后他定一定神,不料,接着又是一盆——我不确定多年以后的陈少岳是否会坐在自己干净宽敞的工作室里嚼着麦香馒头怀想起他在老鸦滩的岁月,尽管这段日子看上去那么粗糙而简陋,粉尘飞扬——如此草根而生猛的状态里,陈少岳穿着衬衫短裤拖鞋,带着白色大口罩,自得其乐信马由缰地玩着沙砾提着喷壶在泥板上热火朝天地做着各种颜色釉的绘画实验,偶尔,他憨憨而狡黠地朝人一笑,就如门口的那一摊子菜地,远边那一脉青山,也如天上的云,过堂的风,让人觉得既自然,又自在。
而位于建国瓷厂文化创意基地的陈少岳作品展厅却又呈现出另外一种完成不同的气氛,留声机、单双筒望远镜以及各式带有浓厚情调的摆件,巨大的窗户外是绿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错落的空间精心的布局里洋溢着强烈的现代设计感,甚至能够成为陶瓷艺术空间的范本。
我不知道哪个空间里的陈少岳更接近他的本色,就如同读着海明威和鲁迅度过青年时期的陈少岳,渐渐爱上了《周易折中》和《魏晋玄学研究》,尽管,他到如今还难以遏制住看小人书的嗜好,是的,他的丰富和多面与他的颜色釉作品有着不谋而合的气质。
但这次的采访选择在老鸦滩,因为我曾经读到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文字:要了解一位艺术家,一定要去他的工作室,因为那里是他的乐园,他的自留地,是艺术和思想生长的地方。他会在那思考、创作、会客,也在那打盹、发呆、玩乐。
二
陈少岳在老鸦滩租了一间100多平米的一楼大厅,还算通透,只是地段有点偏,他说那附近大家叫“老陈窑”。后来我问是不是因为斜对面烧窑的老板姓陈,他点点头说,对。这个空间里容纳了陈少岳的工作室、简易厨房和卧室。也就是说,陈少岳一天的饮食起居和工作,都在这了。
进门第一件事,陈少岳递给我一个没拆封的大口罩。他自己也带着口罩,招呼我的时候正端着一个喷壶在一块瓷板上喷釉。四块五尺八对裁的正方形瓷板上已经涂得花花绿绿。“这几张画已经是第三天了,今天满窑,得赶紧。”陈少岳围着那几块泥板来回忙活,勾勾画画涂涂抹抹基本没有消停,几个小时下来,也是个不小的体力活,“一天转下来估计能绕景德镇一圈。”三十好几的高温,南方的天气不仅热,还裹挟着潮气,汗出得黏人,屋子里没有空调,也不能装电扇,这是一个不带矫情的劳动现场。
陈少岳的作品很少命名,他甚至在满构图的作品里常常难以找到落款的角落。简单描述一下四块瓷板的画面内容:一个在风雨中骑自行车的少年,一个斜躺在海滩上晒日光浴的女人,几个光脑袋的出家和尚,还有一潭被作者认定为带有宗教情感和仪式的湖水,都有些非主流,也都有些意思。
为了突出画面的肌理效果,制造特殊的视觉质感,陈少岳在作品创作中以沙砾作为一个重要的尝试元素,我们甚至还能看到恶作剧一般的小贝壳混杂其中,成为海滩和湖水边的配景点缀。为此,他的身后备下了装沙子的6只塑料桶,和几个不同型号的网筛。当细沙流过指缝,当指尖在细沙上行走,构图和造型也就完成了,那是一场充满乐趣的沙画游戏和现场表演,“你看,沙子里有和尚,有山是有水有树,有一切。”他将一块干净的泥板上的沙子造型用小毛刷扫扫拢,一句轻描淡写“又什么都没有了。”
三
陈少岳说,他画画就像他下围棋,整体关系和布局很重要。在靠围棋打发无聊的“非典”期间,他曾经与朋友连战三天三夜,“斧头都长出柳树来了。”
陈少岳本来与景德镇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偶然的一次闲逛,就像一粒种子被风随意吹到了这里,他很快发现这座千年瓷都的陶瓷工艺土壤肥沃,很适合艺术的生长,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留了下来,并像候鸟一样,年年往返于景德镇和他任职的城市。
早些时候,陈少岳画了一批被媒体称之为“丁字裤女郎”的作品,充满了浓浓的情色意味,挑逗着市场的视觉神经,活色生香;
还有一批命名为《十五贯》的作品,画一群人看戏,前面是挤得满满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脑袋,后面是块简单的布帘子,布帘子上演着传统戏曲《十五贯》这出戏,情境生动构思巧妙,“戏中戏”的布局韵味顿生;
婀娜多姿的仕女也一度在陈少岳的笔下顾盼神飞,成为他最为抢手的作品系列;
而陈少岳多年来的创作中还有一个重要题材,那就是宗教,尤其是佛教故事与人物,拿捏得颇有几分心得与神韵……
而所有这些作品里,有一幅后来被取名为《夏凉》的瓷板画作让我记忆尤为亲切:一位妇女坐在摇椅上怡然自得,手摇蒲扇,而站立一边的小男孩手捂着脸,有几分调皮又有有胆怯,在最简洁的画面里勾勒了一幅日常生活情景,却能引起观者的强烈好奇、猜度与揣测。在那一个瞬间,相信许多人都会回想起自己童年里类似的经历与故事。陈少岳说,后来很多人都和他提起过那件作品,都说好。事实上,那个画面是陈少岳在老鸦滩偶遇的一个真实生活场景的速写,他及时抓住并做下记录,“不可能再复制。”
我们现在看到的陈少岳的作品以写意为主,但是往往能形神兼备,寥寥数笔里却笔意丰富。这应该得益于他自小的书法练习和长久的美术训练,并在堆积如山的传统文化书籍里浸泡到发酵,也得益于他早些年一直主攻工笔人物,造型不仅准确,而且生动,后经油画的技法学习,才有今天这样的用心严谨,同时不拘小节。
年轻的陈少岳拥有漂亮的求学和工作履历——当年以专业第三名的成绩被中央美院录取,攻读国画系,工作后被公费推选赴莫斯科研修油画,取得硕士学位。在北京做过美术教育培训,并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口碑和成绩做到最好,毕业后,顺利进入安徽一所大学当老师。
不过在我看来,最能佐证陈少岳才情的,还属他骨子里透出的那分难得的散淡的心劲。在他的所有作品里,无论是宽泛的题材选择还是变化微妙的表现手法,都显得比较放松,不那么正经,不那么严肃,看似那样的漫不经心里,却有随意涂鸦的快乐,有信手拈来的从容,也有驾轻就熟的能量,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和天趣。
恐怕更多要归于他的天资,而不仅仅是努力勤奋。
四
下午3点过后,陈少岳终于收拾完了他为之忙活了3天时间的4块瓷板画。他叫来满窑的陈师傅把板子送到窑里,同时自己过去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罩釉,细心清掉多余的粉尘和细沙,看师傅小心翼翼把瓷板推进窑炉,他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晃悠悠地回来,开始做午饭。
紧接着的这一顿,陈少岳依然吃面。尽管在景德镇生活了好几个年头,来自山东的陈少岳依然拒绝米饭,他钟爱馒头和面条,还有自己家乡带来的一种叫“鹿角”的海藻酱菜。陈少岳的清水面条里没有油花也没有盐花,因为我的到来加了几样卤菜。他习惯了这样简单到没有办法再做减法的生活,“一个人物质要求越简单,精神越丰富”,听上去有点自我解嘲的意思。
即使克服不了饮食习惯,陈少岳表示依然会继续在景德镇生活下去,“陶瓷这种独特的材质,有难以抗拒的魅力。”
休息的时候,陈少岳给我看一段他用手机录的足足长达25分钟的视频,画面是门前十多里外的几座山,看阳光照在山体上的微妙变化,看云的游移和投影,偶尔,有飞鸟划过,仅此而已。
一个35岁的男人,如此细腻而投入地观察,这份心境里有着足以打动人心的浪漫和天真。我用自己的经历解读了这份浪漫和天真,童年时代,我也总是这样面对家门口的几座大山,看日落斜阳看漫天星辰,阴晴雷雨四时不同,尤其在这样的夏天,无聊的暑假里会常常一直望着那些山出神。因为故乡那个小小的村落被连绵的大山裹着,低头抬头都是山,除了山确实没有别的看了。
看山,这样的时光打发当然只是陈少岳画画之余的消遣之一,他平时更多的时间是看书和淘古瓷片。这个被他隔壁作坊的老板唤作“走路都在思考”的人,会一口气买下几万块钱的书,会一个版本的旧书全部扫货然后送给不同的朋友,也会在睡眼惺忪的清晨醒来看完一本小人书接着倒头再睡。而陈少岳从附近收集来的古瓷片在他的工作室堆成了小山,当他摩挲着瓷片上的釉色、纹路甚至指痕,他觉得自己在和时间交流。“看看山画画画看看书,这日子多好”,陈少岳的口气和神情里颇有几分局外意味,所谓站在别处看人间这个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