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郑云云(江西日报首席记者、作家、画家)
总觉得前天晚上没有画完。画中还是应当有村庄的。夕阳西下时,若没个落脚处,菊花只能闻香,不能果腹,岂止是“孤寂”两字可说。就是马致远写“天净沙”,天涯古道西风瘦马,也有个小桥流水人家给断肠客点燃一支红烛。想起上个月初去的瑶里古村,青山渺渺,溪水蒙蒙,站在石桥下看那溪水中游动的红鱼,竟只只肥到一尺多长。记得当时村长说,村人有村规,不许捕溪中鱼,砍山中树。所以村后南山,仍是原始林木,山间有瀑布汹涌,水声鼎沸。去的那天天气阴冷,脸上一直就是水汽朦胧,眼中景也是水汽蒸腾,说不出是雨是雾。水汽中飘渺着青瓦泥屋马头墙,野水芹的清香和着白米饭的味道在黄昏中让人感到饥肠辘辘。这样的村落,在景德镇附近就稀罕了,可在深山里呢,在那些古驿道穿没的山中呢,该还是有的吧。那时节偶尔路过的远行客,该不会打破村子的宁静吧。
从放泥坯的棚屋里小心翼翼地搬来一只长长的直筒瓶。上回来每次都是秦家人帮我搬,现在我学会自己搬了。先用双手托住下面的垫盘,再用掌心轻轻捧住泥坯的下部,千万不能用劲捧,那样泥坯就裂了。或者先前看不出,一烧就出现裂痕了。而且,此时手上不能有一星半点油污,只要挨着那瓷泥了,烧出时便会有污点。所以画泥坯之前是要洗手净身的。就像焚香之前一样。心净身净,才能做好这一件事。
仍是青花山水。昨天看一位安徽来的画家用黄花釉、铁锈红、釉下黑等颜色釉画山水,感到画面太脏,不喜欢。我喜欢单纯的色和单纯的事物。在纸上作画时,也是最爱水墨。是一位朋友说过,世界上最难做的事就是将复杂的事简单化,作文是这样,作画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我是明白的。一直以为,景德镇的瓷器最美的仍是青花。单看那明代青花瓷,来自民窑的,往往就是那么几笔简略的线条,几抹那么单纯的色彩,却让人一看就心颤心动。我不知道我画的瓷,将来能否让人心颤心动。但我对这些白色瓷泥充满着敬畏和深情。我也对窑火充满着虔诚之心。我知道只有在它们的默许和神授下,我画的青花才有可能生发出清雅的色调来。这是比纸上作画更有意味和神秘之处。
孤身一人,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心里还是会时时掠过一丝悲伤的感觉。我默默,泥坯也默默。屏息静气凝视这只将生命托付给我的泥坯,它信赖我,就像我信赖它一样。这让我心里有了一丝感动。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缺乏这种相通的。人与人之间常常充满着警戒。只有在这无语的世界中,神意才会无所不在。树从泥土中长出,水从泥土中渗出,云从泥土中飘起,人就走动在泥土中。能够走动在泥土中的人是纯粹的人,是高尚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为生存而劳作不是低级趣味,因贪婪而无止境地掠夺才是。能够长眠在泥土中的人是幸福的人。
我如今做不了那么幸福的人,我只能在瓷土上与幸福为邻。
几座低低的屋舍;一座小石桥跨过溪水,将老树与前村相连;村边靠水的木楼前有石阶伸进水中;两三只小木船泊在水上,有烟云在村落间缭绕。远景中几抹青山,几树林木,几泓瀑水,均以淡笔青花扫出;停下笔来,静静地看,笔直的圆圆的泥瓶,在我的心里便有了天地烟云,有了人间烟火,有了我感情寄托的所在。
在瓶的上部,远山之间,我怀着憧憬写下一行字:青山无处不藏云,村屋四舍皆含烟。写毕,意犹未尽。又取来一个瓷盘,在盘上画了一幅山水村屋,因为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画面反而更活,用笔似乎更简,像我作画时的心境一样慢慢变得单纯。
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愿意长跪不起,长眠不醒。(选自作者新著《作瓷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