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卖九
江西都昌县人氏,1938年9月出生于景德镇,第5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黄卖九被称为“当代青花大王”,其青花作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珍藏三件,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一件,“半刀泥”雕刻壁灯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
“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来到黄卖九的工作室门前,不禁暗自感叹。在景德镇被称为“古窑”的陶瓷历史博物馆后山,沿着小路一直向里,能见到的除了参差错落的树木便是这个小院,院墙已经斑驳脱落,仿佛关不住院内的葱茏绿树。叩响木门上的门环后,一身白衣、留着长须、穿着黑布鞋的老者应声打开了门。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年代。
“这是我的工作服,快进来,快进来。”见来人发愣,老者笑道,爽朗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进院子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瓷器手工作坊,木架上散乱地摆着些瓷坯,右转进屋才是黄卖九画瓷的所在,一个硕大的条案上铺着宣纸,笔墨就在一旁,看来是正画着画就出来迎我了。
黄卖九的性格并不像他外表那样超脱飘逸,见到这个个性十足的老头,让我费足了劲。
他一直推脱我的到访,直到找到他女儿说服他。第一次见黄卖九,比起陶瓷,他仿佛更愿意谈论自己,谈论自己从幼年到老迈的人生。也许,黄卖九的青花与他的人生、他的个性是缠绕不清的。
青花,是一份朴素而深沉的情感
“我从事过多年的釉上彩,绘画过大量粉彩、新彩,‘半刀泥’也小有名气,带着依恋下决心搞青花,一头扎进青花就再也没有出来。”
没有亲眼见过好的青花,是难以想象一个普通人对青花的感情。冲淡、静谧、沉醉……我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青花,黄卖九说他也找不到。
黄卖九并不是一开始就爱青花,正如流传在景德镇陶瓷艺术界的“卖九先生三绝技,新彩青花半刀泥”所说,黄卖九能画釉上彩,也能画釉下彩,薄胎刻瓷更是一绝。
1960年,22岁的黄卖九开始了在景德镇陶瓷学院为期一年的深造。对于连小学都没毕业、在陶瓷行当里当学徒工出身的黄卖九,这是个难得的机缘。“什么是艺术,什么才叫美,丰富美,单纯同样美,华丽美,朴素同样美,似美,不似同样美,似与不似之间更美。”从那时起,他的视野渐渐开阔起来,他越来越爱王步先生的作品。黄卖九说,从这时起,青花,这永不凋谢的蓝就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自元代始创青花,景德镇的制瓷就开始改变,人们不再追求青白瓷“如冰似玉”的效果,转而注重瓷器的绘画装饰,花卉、缠枝、折枝、龙纹、云纹、山水、人物、寓言故事、神话传说等,都成为青花图案的题材。上世纪30年代名噪一时的“青花大王”王步首创借鉴中国水墨画技法创作青花,以青花料为墨,大胆采用洒注青花料色的分水方法,做到“料分五色”,以达到“墨分五色”的效果。
送黄卖九去深造的是一家在西藏刚刚创立的国营瓷厂,作为江西支援西藏建设工作组招募的画工,他在这家瓷厂里度过了3年的时光。黄卖九至今记得来到西藏的时间,1959年5月20日,新婚的他,带着同是画工的妻子一起坐上了解放牌大货车,一路走了8天。“一路经过敦煌、大小唐古拉山,处处是悬崖、高山,真正感觉到人类太渺小了,真正了解‘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含义。”人们无法了解在西藏的生活带给黄卖九的心灵究竟是怎样的震撼,但当这个老头子难得用诗一般的语言说,“太阳下山就是一片火海,能看到成千上万的牦牛群、藏羚羊,一进拉萨全城都是檀香味,那种壮观的景象可惜没有条件写生作画,甚至我们俩连张留影都没有,本来是去当画工,可人手少,从采矿、粉碎矿石、建窑都是自己干……”我只有安静地倾听。
以后的时间,由于工作的繁忙,黄卖九就似乎没有太多的时间进一步体验他对美的感受,对艺术的感悟。
“文革”后,黄卖九回到以生产出口瓷为主的红星瓷厂,他的主业是根据市场需求的变化,为出口的餐具、咖啡具设计画面,他业余时间还负责画厂里所有的宣传画。他不停的设计,一个75毫升容量的咖啡杯,出口到不同地区,就要研究不同的形状、花面、装饰……在广交会上,黄卖九现场设计画面,往往就能现场订货。
“那你的新彩、青花、半刀泥,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我问。
“晚上回家继续画,过节也在画,总是年三十晚上人家都吃年夜饭了,他还在厂里画。对,这就叫自学成才。”黄卖九没答,他老伴儿徐芬芳在一边答上了。
“人心钻,石也穿”。是黄卖九说起自己学艺经历时反复用到的话。黄卖九1938年出生在一个陶工家庭,从祖父到父亲,都毕生以瓷为业。对于儿时的黄卖九,过年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盼望着挑瓷器出门贩卖的父亲能早点回家。12岁时,黄卖九开始在父亲的引导下画瓷,“那时家里会买白胎回来加工,我也帮忙画杯子、汤勺这样的小物件,能帮家里赚到钱,放学回家的主要生活就是画瓷。”
1954年,黄卖九进入国营瓷厂,当上了一名画瓷学徒工,“厂里也没有固定的老师,白天就做些杂事,比如擦瓷器,还是要靠晚上自己自学,周末人家休息我不休息。”黄卖九并不满足于厂里日用瓷简单绘画的学习,一有时间便去艺术瓷厂,偷看师傅画瓷,“那时学的还不是青花,主要是釉上的新彩,后来又学粉彩。”
在景德镇南门头,有一个大型瓷器门市部,会聚了不少名家作品。一次门市部发生火灾后,黄卖九赶到废墟中挖瓷片,回家仔细研究。“我找到刘雨岑的雄鸡瓷片,石宇初的八哥瓷片,爱不释手,朝夕临摹。那时出版物有限,有这样好的范本,已经是天大的缘分。”
影青刻花出现于宋代,在绘画装饰大量发展以前,这种在青白瓷上刻画图案的方式是陶瓷的主要装饰。“我觉得影青刻花素雅大方,也开始尝试。”黄卖九独创在薄胎瓷上刻花的“半刀泥”,花鸟、人物栩栩如生。1981年,他承担一项重大政治任务,用薄胎瓷为人民大会堂刻画6对壁灯,“一共12个,是莺歌燕舞、鱼虾两组。”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纯白薄胎瓷上刻出的画作晶莹剔透、美轮美奂,黄卖九一共刻了50多个,烧制成功的只有10多个,他为自己留下一鱼一虾作为纪念。
1966年,黄卖九开始投入分水青花的揣摩与研究中。在他的心目中,高雅的青花是我国最高艺术水平的代表,怀着对王步青花的羡慕之情,他不断尝试,画了许多分水青花作品,却一直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没有轻易示人。1980年,黄卖九结识了“青花大王”王步的次子王希怀先生。作为王步分水青花最优秀的传人,王希怀对王步的青花理解深刻,得其中之奥秘,知其中之精髓。一次次与王希怀的交谈,给黄卖九不断带来震撼,不断影响着他。“我下决心放下釉上彩、粉彩、新彩,甚至‘半刀泥’,转向青花创作,不幸的是,正当希怀青花艺术达到成熟的高峰时,这位继往开来的明星陨落了,他的去世使我失掉了一位同道益友,可惜、可叹!”黄卖九不胜唏嘘。
一次,厂长偶然发现了黄卖九的青花创作,大为惊叹,在厂长的支持下,黄卖九的青花作品出现在当年的景德镇陶瓷节上。“一亮相,大家评价很高,我的压力也很大。如何把王步的分水青花继承发扬好,成了我陶瓷艺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青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是王步先生的弟子,却没有机会聆听先生的教诲,用现在的话来讲,只是王步先生青花的‘函授生’”
一手托坯,一手提笔,心、手、眼并用,徐徐将笔调好青花水料,分在坯体之上……黄卖九的分水青花意在笔先,没有丝毫迟疑,可谓胸有成竹、一气呵成。
景德镇的青花料分五色,头浓、二浓、正浓、正淡、影淡,分水青花在操作中还讲究用水法,即根据花面的要求采用高水、中水、低水。只有分水,才能疏落茂密,在陶瓷坯胎上呈现出深浅浓淡不同而变化丰富的形象,既有对比,又有和谐,体现特有的节奏和韵律,从而达到中国水墨画的“墨分五色”。通过分水,一朵牡丹用一种青花料就能达到千变万化、层次丰富,水料相融的艺术效果。
明代就出现的分水青花,是先勾线,在线条以内分水。黄卖九则不勾线,而是以水料流动直接分水。“就是要通过水的流动来完成画作的形态,一片叶子就是一滴水流过去。就像画国画要一笔画过去,不能中断,更不能一笔一笔描。”分水青花,笔不能直接接触陶坯,这种独特的“悬笔法”,是由青花先绘画后上釉烧制的特性决定的,加水后若笔触坯体,会损坏坯胎,拖起泥水,烧制后的青花颜色混浊。
“我们常常说青花分水就是中国画的泼墨在陶瓷坯胎上的应用,追求类似的艺术效果,但实际操作中技巧大不相同,不仅是悬笔。纸上用墨,笔墨效果层次立即呈现,而青花料一到坯胎上就是一团黑,看不见料色厚薄和层次,全靠画者心中有数;纸是平面,水的晕染只向周围呈现,而陶瓷是立体的,要注意笔的导向和收水的位置,否则就会如洪水泛滥,四处乱流;水墨接触宣纸就会渗出墨韵,料水接触胚体会被吸干,所以国画控制水的渗出,青花控制水的吸干……”黄卖九平静地谈起青花与泼墨画的似与不似。
黄卖九画过一个长174厘米、宽88厘米的大瓷板《君子之风》,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由于瓷板是平面,又过大,画的时候只好放在一根大圆木上,由夫人徐芬芳负责抬瓷板,“我要这个方向高,她就让这个方向高,上、下、左、右这么指挥着,控制着料水的流动。她有基础,又了解我,才能跟我配合好。”黄卖九笑称,“她比我紧张,画坏了,根本没有办法弥补。我的作品她功劳很大。”
黄卖九的洒注式分水法如今堪称一绝,将青花分水操作的局限性变为泼墨写意所不具备的优势。在这位已然掌握分水青花之妙意的大师心目中,王步仍是他欣羡的对象。“从王步先生所处的年代起,就有很多老艺人,画胚线条十分熟练,分水也是行家里手,但是他们缺乏艺术的个性。只有王步先生在继承的基础上,开创了分水法的新篇,他的鲶鱼、荷花、芋头、丝瓜、牵牛花都是景德镇青花的传世佳作。”
令黄卖九遗憾的是,他学的王步的分水青花,算是王步的“弟子”,却没有机会聆听先生的教诲,用现在的话来讲,只是王步先生的“函授生”。“清代画家石涛说,一在力、二在易、三在变。力过画则神,不易于笔则灵,能变则奇,此三悟也。青花分水技艺的提高,和感悟创新、对艺术的理解结合,才能做到下笔有神,下笔新奇。”黄卖九从未有过老师,从未拜王步为师,学的却是王步的精髓。
黄卖九的分水青花和国画创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他以为国画的练习影响的是青花创作中“意”的一面。“国画讲求气韵神妙,青花讲究苍润、沉雄、冲和、淡逸,这都是相通的。”黄卖九的国画也是自学,起初是买书看。早年中央美院毕业的张志安,在景德镇陶瓷学院当老师,张志安写生时,黄卖九就跟着去看。“后来,就自己画,什么都画,也写生。”
如今,黄卖九在工作室的院内种了许多花草,竹子、月季、茶花、紫玉兰、石榴花、杜鹃花……而最爱的就是紫藤。“一次在吴昌硕的故居,看到非常粗的紫藤,大气、磅礴、伸展,跟从前人们想象中的柔弱的藤类植物太不一样,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素材。”
爱紫藤,画紫藤。1993年,在北京举办的为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一百周年的《东方红》大型画展中,黄卖九以紫藤为主要题材创作的大幅国画“万紫千红”被定为首篇在毛主席纪念堂展出并被珍藏。紫藤越来越多进入他的青花瓷作品中,大型瓷板《清歌图》以气贯长虹的豪迈气势画出紫藤老枝干富有弹性与张力,藤蔓枝条穿插疏密有致,相互缠绕,表现出倔强的生命力,气势宏大,自由洒脱。
青花,是白泥烈火铸就的美
“陶瓷泥做火烧才成器,青花料的配制要根据泥料来决定,自己配制青花料和青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青花神韵的主动权……我们搞艺术的,不能把艺术糟蹋掉,不能瞎卖瓷器,不能糊弄社会。”
虽然已经是七旬老人,黄卖九却仿佛毫不超脱。一方面他对自己的青花作品每一个细节要求甚严,他对使用的青花料一定亲自配制,甚至在工作室的作坊边架起了自己的小窑,自己画的瓷器一定要自己烧,遇到好的陶坯,他一定一次把一年要画的都买了。“陶瓷泥做火烧才成器,青花料的配制要根据泥料来决定,青釉的效果也不容忽视,自己配制青花料和青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青花神韵的主动权。”
烧瓷有“氧清”“氧透”,窑温到1000摄氏度以上,杂质会氧化,1100摄氏度至1200摄氏度,是“成瓷”阶段,此后是要稳定一下的“还原”阶段,然后再把温度升到1300摄氏度。在景德镇的大师中,黄卖九恐怕是惟一一个自己烧瓷的,“一般都烧8个小时,我要烧12个小时,慢慢升温,这样出来的青花稳定性好。”
另一方面黄卖九对景德镇青花瓷的发展保持着“爱之深、责之切”的关心。“现在景德镇出现了一种釉中或者叫釉上青花,是在吹好青花釉的素坯上画,然后再吹一层薄薄的青花釉入窑烧制,这样可以避免胚上画出现的蒙花,提高青花的成品率。但是眼下有不少没有绘画基础、不懂青花装饰的人,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随意涂画,胡乱堆砌,产量大数量多便宜得不能再便宜,这样下去景德镇青花的牌子要毁于一旦!”
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以后,黄卖九两年没有卖过自己的瓷器,有人给出30万元一个瓷瓶的高价,而且只要求用黄卖九的名字,哪怕只是随便“捺”几笔。可他觉得,“既然是大师,就要从这个位置要求自己,我属于国家和社会,不属于个人。我们搞艺术的,不能把艺术糟蹋掉,不能瞎卖瓷器,不能糊弄社会。要是我没有原则,就会进入误区,钻到钱眼里。”
黄卖九和老伴至今还在景德镇一幢旧楼房的四层住着,每天爬着黑乎乎的楼道,家里不大的客厅被一张巨大的桌子几乎占满,桌子下是一摞摞的证书,堆着各种大小的箱子。“我家就是个仓库,平时都到工作室去,家里吃完饭就走,回来就睡个觉。”老伴徐芬芳说着,黄卖九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陈旧的大木头箱子,里面是他珍爱的作品《鱼乐图》,一个水盂,外部是兰花釉和郎红色釉,内壁是动静行游、栩栩如生的八条鳜鱼,鳜鱼渐行渐淡,摆尾转身之侧,青中见白。“内壁的分水青花,可不好画,我这个怎么都不会卖的。”
1994年以前,黄卖九住在戴家弄低矮的老房子,头顶着瓦片画瓷。上世纪80年代,他一个月工资46元,可每月都要借20元过日子,买颜料、笔、纸……“现在的生活算很好了,我成了名人,人家把一捆捆的好宣纸送过来给我用,一分钱都不要。”黄卖九笑呵呵地说。黄卖九对家庭仍有歉疚之情,“我爱人原来画得很好,为支持我付出了很多,为家庭做了贡献。”
最小的女儿黄眉为黄卖九起了个外号叫“老顽童”,说的就是他虽乐观却有一股孩子般的倔强。黄卖九执著于传统工艺,笃信中国传统文化之美。一次,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一个研究生请他来指导论文,一见面学生说,我以后要改行,因为没学到什么东西。黄卖九感叹,那太可惜了,7年的时间怎么没学到东西,学校教育应该反思一下,现在总喜欢“和国际接轨”,很多传统的东西反而失去了。“中西交流,不是简单中西结合,而是要让他们了解欣赏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瓷器要走出去,中国有实力的艺术家走出去,中国文化产业要走出去。”
黄卖九欣慰的是,长子黄景藏、次女黄晓红从事青花瓷创作,孙子也上了景德镇陶瓷学院。儿女并不愿意跟他一起画瓷,一是黄卖九对他们要求高,二是儿女们都希望有自己的创新。
“笔底淋漓八大真,荷藤鱼惊见精神。以瓷代纸堪称绝,卖九青花四时春。”1997年10月,黄卖九在新加坡举办个人陶瓷青花艺术作品展,新加坡文化艺术部部长朱添寿欣然写下这首七绝。现在读来,这七绝写的不仅是他的青花,更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