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是陶瓷艺术创作的语言介质。谙熟“泥性”,是一个陶艺家必须具备的技巧功夫。如果我们追问:何谓泥性?通常不会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这是因为, “泥性”是一个介乎“可说”和“不可言说”之间的概念。对泥性的理解,依赖于实践的体会和领悟。
在人类文明的幼年时代,用泥土造屋,制作器皿,是一项生存的技能。那时人对泥性的理解是直觉的、感性的。在自然经济下的农耕社会,社会化分工和工艺的进步,使陶瓷工匠的社会身份得到确立,与陶泥瓷泥打交道成为一种职业,对“泥性”的把握便成了一种口传心授的行业密技。中国的陶瓷制作技术很早就达到了巅峰状态,我们今天看千年以前的制作,依然会惊叹于其造型技巧之高超,材料把握之娴熟。那些工匠们的技艺(当然也包括对泥性的掌控)多少蒙上了一层神密的色彩。
陶工们说明泥的性质,通常会用诸如软、细、粗、润、湿、燥之类的字眼,这显然不是科学的描述,而是关乎人的生理感知(触觉)的形容:说到对泥性的驾驭,会用到揉、皱、拉、拍、摔、印、压、推之类的动词——可见陶工们对泥性是通过触觉和动作来感悟的,换言之,泥性所指不仅是泥的物理属性和化学成份,更重要的是人与泥之间经过长时间接触磨合达成的默契。
因此,泥性便有了两层释义,一是泥的客观属性,一是人与泥的契合程度。泥性有如水性,作陶譬若游泳,种种技巧需要经过勤奋的训练和磨砺方能习得。
过去,工匠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但是,一旦沉溺于劳作之中,他们便有了沉静的气度和自信的尊严。我们看拉坯老师傅的表演,那种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与泥共舞的景象,使人感到劳作本身也可以成为审美的对象。
拉坯的过程充满了辩证法,泥是柔软之物,在运动中,拉坯人的手赋予它筋骨,使它成为立体中空的形体:又赋予它精、气、神,塑造成丰富优美的造型。对陶工们来说,泥不是一个需要征服的对手,而是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在拉坯师傅的眼中,泥是有灵性的。他绝对不会用剑拔驽张对抗性的姿态去面对泥,而是摒弃拙力,因势利导,唯其如此,泥才能在他的手指间驯服。
拉坯者是通过双手与泥土进行对话的。对此美国陶艺家鲁迪梅尔有一段精彩的论述——我们的手可以说有它们自己的生命,它们能依赖人的意志学习。人却能藉手向世界传达他的意志。我们的手能学但不靠语言及象征模式,却靠动作。手只能靠做才能学到,总是自学的。这种身体学问我们一般称为“手艺”。 “手艺”这名词很难界定,一般说来是一种学来的能力,能成功地完成某项任务。手艺不同于才分,也不同于认知。只能从演示里实习而得。手艺的品格是与权威、表现主义等格格不人的。” (摘自《手工艺、创新和机器生产》)
手艺和技艺不同,技艺重在‘技’,手艺则重在‘手’。手艺人强调的是劳作,劳作就是身体与外界直接发生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泥性是身体尤其是手的一种经验。换句话说,泥性里面有人性。
工业文明的崛起,使机器代替了手工。这是一个手艺式微的时代。不胜枚举的传统手艺在落寞中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在某些场合,我们还能看到一些老手艺的“商业秀”,它不再与我们的生活发生直接的联系,而成为一个被观看的对象。这些表演,像一段一段的黑白影片,撩起我们的怀旧情慷。
在机械化的生产线上,泥性缺失了。我们得到的是整齐划一的、没有人“体温”的产品。在一个消弥了差异和多元性的社会里,人们处在精神家园的荒芜所带来的焦虑之中。
现代陶艺提出回归泥土,回归陶瓷语言本体的口号,要求陶艺家们全程掌控创作的每一个环节,这其实是对泥性的重新审视和强调。但是,传统陶艺以制器为目的,现代陶艺以心灵的自由表达为宗旨,这使它们对“泥性”的理解上有着不同的内涵。
泥性要在身体的动作中去体悟。拉坯是体验泥性、感受泥性的最直接的方法。拉坯工人的手对泥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拉坯成型的作品在造型上多体现为基本保持同心旋转后展现的秩序感和规整性——也就是说,从过程看,传统的拉坯技术是一种训练有素、张弛有度的对运动的控制;从成品看,却要尽可能地掩藏运动的痕迹,追求光洁细致的效果。现代陶艺则把肌理质感摆在了一个突出的位置,往往通过手的转动、揉皱、推拉、挤压、刮擦,有意强调甚至夸张运动的痕迹。一些现代陶艺作品,先利用拉坯成型再对坯体进行挤压、切割或组合从而改变其原来的规整性面
貌。这种破形和扭曲实际上是对外力运动的一种暗示。
传统的成型技术,大多数情况下要进行精确的控制——人是泥的主宰。技艺娴熟的拉坯工人依据图样拉出来的作品,可将误差降到忽略不计的程度。而现代陶艺对泥性把握的一个特点则是对偶然性和机遇的迷恋。陶艺家们在长时间的对泥的把玩、揉捏中,在线、面、块的无休止的组合、聚散、铲切的操作中,等待灵感的进发。那些不断变化的肌理、形态,在某一时刻灵光一闪,与陶艺家酝酿已久的主题形象、审美意念契合,也就是说,泥作为一种语言,通过泥性的表现使自身得以实现。在陶艺家看来,泥的不确定性正是其魅力所在。
泥的语汇是丰富多彩的。每一个陶艺家都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感悟泥性。拉坯,、泥条盘筑、捏塑、泥片泥块的构筑等等,都能产生独特的、充满天然机趣的形态。现代陶艺对偶然性的重视,也便是对艺术品的不可复制性的强调。
泥与釉彩配合,再经过火的浴洗,由柔人刚,产生“陶化”和“瓷化”的质的变化,泥性才最终得以完全的彰显。对窑火的娴熟控制,其实也包含了对泥性的深刻认识。泥性是贯穿于陶瓷制作的每一个环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