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这句成语似乎颇含贬意。我孤陋寡闻,也不知这一成语出自何典,但以自己从事陶瓷雕塑创作30余年来的体会来谈,却深切感到即使是“雕虫”也决非易事,更何况从事“泥做火烧”的陶瓷雕塑,没有锲而不舍的探索,没有开拓创新的追求,那能获得一件体现美感和新意的瓷雕精品? 家父张新喜先生在20年代追随镂雕一代名师徐顺元老先生学艺,从家父的训导中得悉顺元公天资聪颖,在瓷雕中另辟蹊径,锐意创新,花鸟虫鱼在他的手中雕捏得栩栩如生,在瓷苑中创立了一个新的流派。我自幼随父学点“雕虫小技”,且有幸得顺元先生的指点,从中也悟得一点创新的甘苦。 顺元公在40年代曾忽发奇想,执意要创作出一件大型素胎瓷雕龙舟。旧社会一个小作坊的艺人,资薄力单,要作此创举,谈何容易?然而对于一位对“火的艺术”执著追求,勇于攀登艺术高峰的民间艺人来说,在制作过程中尽管常有断炊之累,顺元公也矢志不移,经过长达一年的雕塑这件艺术精品终于成型。据家父言及此龙舟构思恢宏制作精美。当时限于烧炼条件龙舟分三截组成,组合之后,犹如鬼斧神功,极具东方民族的神韵。令人痛惜的是,由于烧炼时倒窑,这件尚未问世的“巨龙”竟葬身火海,成了瓷史中的千古憾事,顺元公也因“石破天惊”的意外而神志不清,从此终日疯颠。之所以日后常常自称为开天辟地的“盘古”,且常在山上盘桓,其缘由盖出于此。 50年代中期家父张新喜等应曾龙升先生之邀请合作制作大型龙舟。龙舟的制成,是雕艺的一大突破,也了却了徐老前辈的夙愿,是极堪欣慰、值得大书特书的喜讯。能制成一件气势磅礴的大型龙舟,当然值得庆幸,然而我常思索:能否以小取胜,在精细上、构思上下功夫,创作出一件具有浓郁东方特色的、另一种气韵的龙舟?我的设想得到了家父的认同,于是在70年代初,我设计了一件长85公分、高40公分,采用镂空特种工艺制作的中型龙舟,舟内配以古典文学名著《西厢》的人物场景,力求整体上典雅古朴。由于舟体较小;增加了镂雕的难度,舟上阁柱盘绕的龙风、舟内人物、陈设等等制作都要求精细,尤其是窗帘的镂空细如针尖,达到了较好的艺术效果。此件现陈列于北京人大会堂江西厅内。 “大”与“小”是对立统一的。俗话说; “大有大难,小有小难”。 “大”的作品如果是雄浑神奇, 当然是上乘·之作,“小”的作品如果玲珑剔透,难道就应贬为“雕虫小技”?我认为创作中的“之最”说,往往被一些人所误解。有的人在创作中刻意追求作品的体积,那怕只要比前人的作品长一公分,也认为就是什么突破,认为越大才越是艺术的尖端,才是什么世界“之最”,以至有的作品既失去使用价值,也失去了观赏价值。殊不知在陶艺中以小也能取胜.我想在对待造型的大小问题上不应失之偏颇。说实在话,我创作的中型龙舟从总体上看,仍嫌其失于精巧。前年日本陶艺界的一位朋友来景时,曾希望我设计一件更小一点,更精致一点的龙舟,遗憾的是我至今仍未开始设计制作,但我愿朝此方向努力。 顺元公以捏雕花草虫鱼、浮雕人物山水、镂雕亭阁见长,为世人所公认。我曾见过先生的一件早期作品: 《鱼藻水浅》,水浅内的两条鲤鱼,长不足二公分,却雕塑得至为轻松简洁,活泼清新,精美绝伦,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据我所见所闻,顺元先生制作的蟋蟀常置于精细的花筛之中,饶有情趣,反复视之,令人陶醉。我也曾仿效而为之,配以秋菊,或曰“知音”,或曰“秋韵”,得到观者的认同。齐白石先生留有遗训,大意为“学我者死”,我体会先生的意思是:师承固然重要,然而固步自封,拘泥于先辈的一划一钩,而不思创新,则仿效者无异于走进了艺术的死胡同。 如何使草虫更赋于艺术的生机?如何能写意传神、刀畅神触,使草虫更妙合天趣?是我苦苦思索而一时无法解答的难题。我曾在年青时创作过“济公与蟋蟀”的雕塑作品,但结合得颇不自然,总觉得有牵强之感,我为此而感到困惑。感谢朋友的启迪,看了名著《聊斋志异》中的《促织》篇后,使我萌发了创作《蟋蟀斗雄鸡》的意图。一只精疲力尽的公鸡,沮丧地摔倒在地上,鲜红的鸡冠疲软地向一边倾斜,而一只得胜的蟋蟀则紧紧咬住鸡冠在振翼高鸣。这样一来,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也似乎赋于蟋蟀以新的意念,增添了力度与动感。 我不知道这一创作是否成功?但是我想:一个雕塑工作者不应死死抱住传统的手法不放,而要在文学及其他一切姐妹艺术中吸取营养,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捕捉新的意境,师古而不泥古,才能拓宽思路,寻觅到艺术创作的永不枯竭的源泉。 无刀具镂空工艺历史不长,据我所知,这一新工艺始创于顺元先生。当时采用这一工艺制成的花筛都很小,其圆口直径约为7—10公分,瓷质不白,全是素胎,更未采用色釉装饰。
1978年前后我先后创作了圆口直径为28公公的《迎春花筛》和《花香共鸣花筛》。花筛直径比原来的扩大约三倍,不仅工艺操作增加了难度,而且烧炼过程中容易变形、开裂,更何况细如丝条的筛网坯胎,还要镶接成筛盘和捏制花虫,上高温色釉,这就更难了。经过一年多的不断探索,经历了多次失败,终于采用了新的工艺手法,且花虫之类配以稀土高温色釉、制成新的大型花筛:《迎春花筛》被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影片, 《花香共鸣》花筛则于1978年获赴京展瓷设计制作一等奖。 此后的十多年中,我虽然也曾做过大型《螳螂花筛》、 《晴蜓花筛》等,虽是自己的新作,但无论是立意,还是创作手法都没有什么新的突破,如同在自己划定的创作圈圈内,周而复始地沿着这一个小圈圈行走。如何走出这一固定不变的圈外?我又面临着一次新的选择。 南昌藤王阁于1990年建成。登临楼阁,那雄奇的建筑体现了西江第一楼的宏伟风采,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涛一般的意境,给我以极大的震撼。 我决意要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江西这一胜景搬上花筛上来。花筛由于有玲珑剔透的素胎空格,容易造成一种空旷的秋色的氛围。在布局上,采用浮雕手法,把雄浑的楼阁作为重点放在左侧,周旁衬以苍劲的古松,以体现其古朴的风貌;筛中一叶扁舟朝阁飘来,孤飞的野鹜朝筛边飞去,给人以水天一色的空蒙之感。这件新作在构思上力求能达到一幅立体的兼工带写的国画效果。 不管这一新作是否成功,然而将浮雕,捏雕与镂雕融为一体,将古建筑的风貌搬上花筛,就我而言,也许是一条新的思路。如何使这一思路更臻完美,我仍在思考与探索,同时,我也期待着同仁的指教。 我市一些长期从事圆雕创作的高手,其作品神采飞扬,塑造的形象注重传神,观之常常给我以深刻的启示。 我虽然也从事园雕创作,但在这篇短短的随笔文字中说不出什么玄奥的道理,只是想从选材这点上谈一点自己切身的体验。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拜读了我国文坛巨擘谢冰心先生撰写的《市场上买不到一尊女寿星》一文。在心灵深处我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撼。针对市场上只有寿翁瓷雕摆满于货架柜台的现实,冰心先生愤然写道: “我想这可能是塑像或捏像的工匠都是男人,他们不会想起去塑或捏一尊女像。”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人世间为长者祝寿,千年连绵,自古皆然。然而除了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固有的“男尊女卑”观念作祟外,解放后似乎谁也没有考虑过去塑一尊贺女寿之用的女寿星。是由於千年来封建观念的积淀而造成的荒芜?还是由于缺乏文化的依托难以捕捉典型的女寿星形象?我为此曾陷入苦思冥想之中。然而空想不如实干,向前迈出一步总比原地踏步为好。1990年冬,我翻阅了有关资料,以典型的中国戏剧舞台上老年妇人的那种福态形象为原型,塑成于第一尊瓷雕女寿星,并立即寄呈冰心先生,祝贺她老人家九十华诞。寄出后我终日忐忑不安,不知是否能得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新文学开拓者的认同。十多天后,我接到了谢冰心先生的亲笔来信,除了表示谢意外,她鼓励我“多做一些,以供人们贺女寿之用”。她老人家还以《我感到了无上的幸福》为题,撰文赞誉这尊女寿星“是那样地光彩照人,不可逼视”。今年3月我出差北京,请赵朴初先生为我厂题辞时,专程拜会了冰心先生。她对我勉励有加,这既是给我这个晚辈极大的鼓舞,也同时是对我莫大的鞭策。之所以能得到前辈的鼓励,我想,也无非是在人物雕塑的一小块荒地上植上了一棵嫩绿的小草——如果这也能算是小草的话。 我由此而想到,作为既是工艺品又是商品的人物瓷雕,在它应有的园地中,除了我们固有的传统作品外,究竟还有多少未经开垦的处女地? 这才是值得我们深长思之的问题所在。 (本文编辑:余 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