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到采访电话,段谱福感到非常意外。
曾经红极一时、跻身烧做两行大户的“庆顺福”瓷号,在六十多年的岁月淘洗之中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记忆,而现在重被提及,作为“庆顺福”瓷号的后人,年过六旬的段谱福自然是觉得有些意外了。除了儿孙和烟园里那幢饱受风雨的老屋,“庆顺福”所留下的已荡然无存。
“庆顺福”的崛起和其创办人段祥墀的发迹是个神话。段谱福在宾馆的茶座里谈论起先辈们的事时,还是这么说。尽管段谱福没有亲历“庆顺福”创办与兴盛,然而在其言语和眼神中,你可以看出,他对先人所历经的坎坷和爱瓷情感始终充满着敬意。这份敬意,既是家族成员对祖辈的个人情感,也是作为瓷都景德镇人对曾经为景德镇陶瓷传承与发展默默耕耘的人们的一种缅怀。
《瓷器》记者 张钧和 文/图
背井离乡
1938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到1939年战火蔓延到山区小镇却又举世闻名的景德镇。据史料记载,从1939年3月15日到1942年7月13日,日军飞机对景德镇进行了21次轰炸。虽然日军没有占领景德镇,然而却摧毁了许多窑房、坯房和民居,也使得众多陶瓷从业者选择离开,纷纷到乡下避难,景德镇瓷业发展迅速滑入了低谷。
1940年的某一天,从景德镇通往都昌的路上,三五结群地走着返乡的瓷业工人和窑户老板。以往这个时节,路上行人的方向大多是从都昌到景德镇,这时却恰恰相反,因为他们在镇上无法忍受担惊受怕和无事可做的日子,只好选择了回乡。
这时,迎面走来三个人,一对中老年夫妇和一位青年人,挎着简单的衣被,急匆匆地往景德镇方向赶。一位返乡的都昌人认出了他们,当知道他们三个是到景德镇寻找瓷器活儿干的,便把景德镇当时的情况告诉他们,劝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在乡下作田(种田)稳当。中老年男子冲着老乡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朝景德镇方向赶路了。
摇头者叫段祥墀,年近五十了,是都昌县汪墩乡段海里村人。在乡里人都从景德镇回乡务农,而段祥墀一家三口为什么却要选择到景德镇找活儿干呢?段谱福说,祖父年纪有些大了,还要选择背井离乡,也是生活所迫、无奈之举。
段海里村是个有百来户村民的自然村,以段姓居多,段祥墀家世代以种田为业。段海里村地处鄱阳湖畔,是个抵抗自然灾害能力非常脆弱的村庄,旱和涝,都会使得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因此,这个村子里有许多人在景德镇从事陶瓷生产。在50岁以前,段祥墀始终认为,家里虽然经常遭灾,但踏踏实实种田,饭总还是有得吃,这总比出门在外要强点,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本想在家安心种田的他始料未及。
上世纪30年代末期,连年大旱大涝,让段祥墀家负债累累,无炊可续。就在段祥墀一家到景德镇的头年春节,在人家放鞭炮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家的团圆饭还没有着落。勤劳、安分一辈子,还是落得一个“穷”字,让段祥墀有所反思了,他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再种田了。而对于他可选择的,也只有到景德镇去从事陶瓷了。
于是,第二年,段祥墀带着老婆刘氏和儿子段兴钢来到了景德镇。
崛起神话
景德镇旧时曾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十里长街半窑户,赢他随路唤都昌”,讲的是在景德镇业瓷的以都昌人最多,走到街上,到处都是都昌人,都帮也是旧时景德镇三帮之首。来景德镇发家的都昌人大多经历少年学徒、铢积寸累而后有大成。同为都昌人的段祥墀却是个个例。
在来景德镇之前,对于陶瓷生产,段祥墀是一无所知,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行业。当时,日军多次对景德镇轰炸,加上运输瓷器的通道被侵华日军封锁,受其影响,不少窑户和坯房老板纷纷关门歇业,众多陶瓷工人失业。这样的困境,对于段祥墀来说,要想在陶瓷行业找到一份工作,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也没有哪个老板愿意请一个50来岁的人当学徒。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段祥墀一家三口不知所措的时候,位于戴家弄附近的一个坯房老板收留了他们。段祥墀和儿子段兴钢学徒画青花,其妻子刘氏则在坯房里擂料。绝处逢生,困时受助,段祥墀对坯房老板十分感激,因而学得也特别努力和认真,三年学徒期满,段祥墀父子已掌握了青花彩绘技艺。
坯房老板看到段祥墀父子不仅勤奋、肯吃苦、工作认真,而且技艺过人,担心他们会跳槽,于是便和他们商量,让他们以技术入股。段谱福说,他曾经听父亲的朋友讲过,段祥墀所呆过的那家作坊曾经发过一场大火,老板转投他业,便把作坊盘给了段祥墀。从初来景德镇,到段祥墀接管坯房,一共仅用了4年时间。这对于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来讲,这应该算是一个奇迹了。
然而,“奇迹”的发生,有机遇的因素,更多的是取决于段祥墀自身的努力与智慧。段谱福在受访时说:“祖父的发迹,是靠他的勤俭与聪明才智获取的,在他人眼里,虽可以用神话来形容,但他却为此付出过沉重的代价。”
段祥墀学徒时,毕竟年纪大了,接受事物比年轻人要慢些,为了克服这个短板,比他人要付出加倍的汗水,常常工作到天明。因为画瓷常要弓背,原本背有些驼的段祥墀几年下来,背更驼了,加上他的技术好,同业人中都叫他“段驼子”。为了积攒资金,他一家人省吃俭用。段谱福所说的“代价”,除了汗水之外,便是其祖母刘氏。刘氏在作坊里擂料。擂料工作挣钱少、耗时长,为了多挣点,刘氏没日没夜地干,终积劳成疾,病故了。
段祥墀从坯房老板那里盘过坯房,开始自主经营,并给作坊取了一个十分吉祥的名号,叫“庆顺福”瓷号,寓意作坊生意一帆风顺、福瑞呈祥。在段祥墀和儿子段兴钢的有效管理和经营下,“庆顺福”迅速做大。1944年,段祥墀回都昌乡下省亲时,村里人都不敢相信,曾经一贫如洗的段祥墀在短短4年时间里就发达了,而眼前的事实,成了村民们谈论的神话。
“技术改变一切”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名言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奋发图强,实现着各自的人生理想。段祥墀父子因家境贫困,从未真正上过一天学,自然没有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当他们一无所有地来到景德镇,在陶瓷作坊里学艺工作,耳濡目染地感受到了生产技术的高低对收入的影响。没文化的段祥墀悟出了一个与知识论异曲同工的道理———“技术改变一切”。
段祥墀父子都信奉这一条,并以此来改变着自己。
段祥墀和段兴钢同在一家作坊学画青花,为提高自己的绘画技能,他们加倍努力,刻苦钻研。他们的勤奋与技术被老板相中,因而博得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携,于是有了以技术入股的资本,为其创办“庆顺福”瓷号打下了基础。
在“庆顺福”瓷号的大旗拉起来后,段祥墀也始终坚持“技术改变一切”的原则。质量是瓷号发展的命脉,而要生产出质量过硬的产品,良好的技术不可或缺。在别人瓷号务工期间,段祥墀苦心专研青花,而到了自己创业时,段祥墀有机会全面丰富和发展自己制瓷工艺,深入车间,从泥釉配制,到拉坯成型,边学边做,使得自己练就了过硬的制瓷本领。
段谱福介绍说,当时他们瓷号里没有文字的质量标准。有工人就问段祥墀做成什么样子,才算是合格产品。在成型车间,段兴钢就亲自拉个坯放在那里,对工人说照着这个样子做,就是合格产品。同样,在画坯间,他也自己画一个样品放在那里,这就是工人参照的样本。
“庆顺福”瓷号主要生产碗、盘、碟子、酒具、针匙等日用陶瓷。懂技术、掌握技术,是产品创新的基础。“庆顺福”瓷号为了吸引客商,不断地更新产品款式和画面,使其与时代审美相称。因而,他的产品不仅质量好,而且样式新颖,远销湖北、安徽、上海和天津等地。青花芙蓉餐具是“庆顺福”瓷号生产的主要产品,解放后,青花芙蓉成了与青花梧桐齐名的餐具画面。
“技术改变一切”的理念,为“庆顺福”瓷号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使其迅速发展壮大。段谱福说,“庆顺福”瓷号虽然是旧社会时期的私营企业,生产管理上肯定没有现在这么科学,但他重视职工技能、重视生产技术的做法,还是值得我们企业借鉴的。
炼珍窑
1945年,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景德镇瓷业也逐渐复苏,许多陶瓷经营户的生意如日中天。“庆顺福”瓷号也是如此,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有订单,对于陶瓷生产者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然而,段祥墀手拿着订单,是既喜又忧。
原来,在此之前,段祥墀所经营的“庆顺福”仅是只做不烧的搭坯户,自己做好的瓷坯要拿到别人的窑里去烧,这样,自己做得再多的产品,如果别人的窑不肯烧或者是安排不过来,自己和工人所付出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即使有再多的订单,出不了货也是枉然。
据史料反映,搭烧户与窑户二者的关系,并不是鱼水和宾主关系,而是大鱼吃小鱼的商战关系。窑户一般自己既做又烧,时称烧做两行大户,因而他与搭烧户之间又存在着竞争的关系。
搭坯户向窑户搭坯,要先付窑位订金,一般生意是按原定协约办事。如果生意好,瓷器价格上涨,窑户一般先满自己的成坯烧炼。生意不好时,瓷器卖不出去,窑户一般会停止自己的成坯下窑,而是将搭坯户的成坯多满入窑中,迫使搭坯户无法交付烧炼费。有些资本少的搭坯户往往会贱价出售瓷器,以交付烧炼费用,一来二去,这些搭坯户会亏得血本无归。
拥有自己的窑,成了“庆顺福”瓷号发展的当务之急。
坐落在刘家上弄的傅家窑,原来十分兴盛,不知何因,傅家窑倒塌了,到1945年的时候,傅家窑所在地成了一块荒地。也有传闻说,傅家窑被日军飞机轰炸,这仅是传闻。今年76岁的段隆佐(段祥墀的长孙)回忆说,当时他已有12岁,他清楚地记得傅家窑那块荒地。段祥墀几经考虑,与另外几户族人合伙,买下傅家窑那块空地,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新窑。
在几位投资建窑者中,段祥墀投资最多,已绝对股数控股新窑。段隆佐说,他爷爷建新窑的时候,仅窑砖就用了三千多车,容量约400担,一个月要烧四到五次。新窑建成后,没有沿用傅家窑的名称,而是取名为“炼珍窑”,即烧炼高质量的瓷器之意。《景德镇文史资料》之《景德镇都帮》一书中,公布了一份柴窑分布表(1924年至1949年不完全统计数字),表中就有炼珍窑的简单记录。
有了窑,“庆顺福”瓷号的发展便如虎添翼,1946年,段祥墀在烟园里买下一块地,建了一座三进两层的豪华住宅。段谱福说,这是他爷爷一生中唯一一次物资上的奢华。到1949年解放前夕,“庆顺福”已经齐身于烧做两行的大户。其作坊分布于前街、珠弄里、小花园弄等处,拥有员工近百人。1952年,“庆顺福”瓷号与其他瓷号私私联营成为永新瓷厂,公私合营后,进入红旗瓷厂,至此,“庆顺福”瓷号便漫漫淡出人们的视野。
父子俩
走在烟园里,尽管早先的青石板已被水泥地替代,两边的屋檐下横穿着电线,但这里的老房子、青砖黛瓦,让你仍然能感受到千年古镇所留下的神韵。烟园里41号,就是段祥墀花巨资建设的宅子。气派的门楼,精美的雕梁画栋,足以让你深信段祥墀父子的奢华。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段隆佐与段谱福兄弟俩的印象里,这是祖父与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奢华(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大概这也是面子工程吧)。
段祥墀与段兴钢父子俩,生活上十分节俭。也许是因为从苦日子过过来的原因,段家在发迹以后,从不大手大脚地花钱,餐饮方面也从不讲究,工人吃什么,他们家就吃什么,每半个月才吃上一回红烧肉。在生产方面,他们也做到了严控成本,大到进原材料,小到扫把与毛笔,坚决不浪费。段兴钢因此得到了一个“铁算盘”的外号。
尽管段祥墀父子节俭到了几近苛刻的地步,但他们对待自己作坊的工人却是能帮就帮,能助就助,即使工人家中因困向他们借钱,段祥墀也从不追讨,能还则还,不还也决不从工资里扣除,因而,他们与工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私交关系。
段祥墀与段兴钢虽为父子,但性格却迥然不同。段祥墀沉着稳重,性情温和。段兴钢则性格外向、急躁,办事雷厉风行。按理说,这两种性格很难合到一块,但他们在生意场上配合得天衣无缝。
“庆顺福”成立以后,段祥墀和段兴钢开始有了明确的分工:段祥墀主内,负责生产管理,段兴钢主外,负责瓷器的经营与销售。有一年发大水,影响了景德镇的瓷器价格。在安庆跑销售的段兴钢得知这个情况后,立刻赶回家,把安庆的销售情况告诉父亲,两人一合计,把家中所有瓷器,再加上收购的,满满地装了三大船,通过水路运到安庆。涨大水运瓷器,十分危险,弄得不好,不仅赔了货,还有人亡的险境。虽然有危险,但段祥墀父子还是请来经验丰富的船工,由段兴钢押船,把瓷器顺利运到了安庆。段隆佐说,那一次虽然胆战心惊,但却赚个满盆满钵。
也就是段祥墀与段兴钢父子俩的默契,再加上重技术,才成就“庆顺福”神话般的崛起。
在性格上,父子俩各有特色,他们的共同点也很多,一是精明,善于动脑筋,二是十分善良。更重要的一点,他们都热衷于陶瓷的发展。从1940年开始业瓷,到1952年去世,段祥墀从业时间不长,但却积累了丰富的制瓷经验和生产管理经验。他们父子俩对青花原料有着很深的研究,创出了自己的独门配方。1972年,段兴钢从红旗瓷厂退休前,把配方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厂技术科的技术员。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回忆曾经的往事,讲述先辈们的故事,给人留下无限的感慨。在景德镇陶瓷发展历史长河中,“庆顺福”瓷号和他的创办经营者及生产者,也许只是一粒沙子、一滴水珠,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曾耕耘过、英雄过,就像当今为瓷业发展默默奉献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