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人民广场像往日一样热闹,这里汇集着无法数清的脚步,悠闲的、急匆匆的,或休闲、或游玩、或赶路、或等公交车……无数的市民以不同的行为记录着这座千年文化名城中心地带的繁华。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位站在广场台阶上年近七旬的老人,朝着马路对面的金昌利久久注视,然后悄悄地离开。也没有谁知道,老人的注视有着怎样的意味深长……
他叫谢胜旺,是建国瓷厂退休的陶瓷艺人。他还有一个身份———百年陶瓷老字号“谢记洋庄”的第六代传人。在他所注视的地方,60多年前,曾经有过他的童年、他引以为豪的家族事业和一场终结性的火灾。尽管,火曾经两次给他家族带来灭顶之痛,然而,他对火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就像农民对土地一样虔诚地敬畏,因为火与泥,成就了景德镇千年不朽的陶瓷文明,也成就了百年老字号“谢记洋庄”颇具传奇的故事。
《瓷器》记者 张钧和
父子起家
之所以称谢记洋庄是百年老字号,是因为连谢胜旺自己都模糊了管第一代创办谢记洋庄的先人怎么称呼,只知道,到他这辈已经是第六代了。1994年10月,谢胜旺从市领导手中接过“陶瓷世家”的扁牌,成为景德镇首批24个“陶瓷世家”之一。让他倍感自豪的是,在这当中,他家是业瓷代数最多的一家,到他下一辈,已经是七代了。
从谢胜旺家族到景德镇的第一代先人谢延寿,到他的父亲谢集贤,谢记洋庄的发展曾经几次兴衰起落,极富戏剧性。
大约是在清朝道光年间,谢延寿年少时从抚州临川来到景德镇一家陶瓷洋庄当学徒。洋庄,是生产出口陈设瓷的,在当时的景德镇洋庄非常少。因为时代久远,谢延寿为什么到景德镇学徒、在那家洋庄、家在临川哪个村庄都无资料考证。关于谢延寿的一点事迹,都是他们家一代代口口相传。
按景德镇瓷业习俗,一般学徒只要三年就可出师,然而,谢延寿却足足花了六年时间。谢胜旺说:“其实,谢延寿之所以六年才出师,并非其生性驽钝,而是其要更多地掌握陶瓷技术。”到谢延寿出师时,他已掌握了全套陶瓷成型技术,并留在洋庄做事。四年后,谢延寿凭借自己的技术和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在东门头附近租了一家坯房,开起琢器作坊,专门生产出口陈设瓷。他给自己的作坊取名“谢记洋庄”。
在谢延寿经营谢记洋庄时期,其规模并不大,经营效益用谢胜旺的话讲,也只是让全家衣食无忧。真正让谢记洋庄走向第一个颠峰的,是谢延寿的儿子谢春发。
谢春发的少年时期,家庭条件相较其父同时期,已经是十分宽裕了,自然有条件接受教育。他上过几年私塾,有些文化。他没有走仕途,而是选择了跟随父亲学制瓷手艺和瓷庄的经营之道。谢延寿去世后,谢春发全盘接管了谢记洋庄,这时,无论是自身制瓷技术还是经营经验,谢春发都有着丰富的积淀。
人们都说,创业艰难,守业更难。其实,在谢春发掌舵谢记洋庄的时候,既是守业,也是创业。因为其有文化、懂技术、善经营,谢记洋庄迅速发展壮大,在业界声名大振。到了谢春发晚年时期,谢家已经拥有家屋四五栋,作坊多间,工人50多人,成为景德镇经营洋庄中的佼佼者。
从谢记洋庄的初创到快速发展,是景德镇当时资本主义萌芽与发展的一种表现,也是景德镇陶瓷出口繁荣的见证。
外戚之乱
就像人生道路不总是一帆风顺一样,谢记洋庄的发展也不是一片坦途。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外戚干政、乱政的故事,有汉朝的王莽,唐朝的杨国忠等等,这些事情的发生,轻则导致国力衰退,重则导致朝代的灭亡。在谢记洋庄,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家族版的“外戚之乱”。
谢春发去世的时候,年仅50多岁,其子谢锦华尚还年幼。在谢春发病重时期,家业无人继承是他最大的心病。不过,在他去世前,他对家业后事作了精心的安排,他告诉妻子:“儿子还小,还不能理家业,你又不识字算数,在我死后,你暂停洋庄的生产经营,把作坊和其他闲置的家屋全部租出去,仅收租金,就够你们母子生活所需。等孩子成人后,再来经营家业。”
谢春发的安排的确妥当,但事情却并没有按他所设计的那样发展下去。谢春发有个妻侄,一直在谢记洋庄协助姑父发展,在谢春发死后,他担心姑母真的按照姑父所安排的那样去做,自己会丢掉饭碗。如果妻侄仅是这样的想法,到也合情合理,但他心里却有着更鬼的企图,就是霸占谢记洋庄财产。
谢春发去世后,他多次怂恿姑母继续经营。他对姑母说:“别看姑父的产业做得这么大,其实姑父也没多大的本事,洋庄发展得如此,还不是姑母聪明贤惠,鼎立相助才有今天,你才是洋庄的顶梁柱。你大可不必关停洋庄,你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帮衬帮衬。”
姑母经不住侄子的奉承之语,认为侄子所言也确实有道理,于是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继续经营洋庄。而实际情况是,谢春发的妻子从未参与过洋庄的生产与经营,毫无经验可言。起初,在侄子的帮衬下,洋庄还算稳定,于是她更信任侄子,便把洋庄的一切事务交给侄子打理。
侄子见此,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采取欺瞒骗的手法,开始一步步吞噬谢记洋庄的家财。比如洋庄明明挣了,他对姑母说亏了,要姑母出钱买原料、开工资等等,这样姑母出的钱和挣的钱都下了自己的腰包,姑母却丝毫察觉不出。几番折腾下来,姑母开始卖家屋、卖作坊,盛极一时的谢记洋庄就这样一步步滑进了谷底。
对于侄子的所作所为,谢春发的妻子也许是真的没发现,或许是发现了却已无力回天。但这一切,渐渐成长的儿子谢锦华却是清楚地看在眼里,他发誓要学技术、学本领,重振谢记洋庄。
祖孙奇配
谢锦华是谢记洋庄发展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如果放到一个朝代来打比方,他就是中兴。对于谢锦华的印象和事迹,谢胜旺都是从祖父或父亲那里听来的,毕竟,解放前谢胜旺还只是一个小孩。
同样,谢锦华像父亲一样曾经读过几年私塾。年幼丧父,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也是他快速成长、成熟的主要因素。对于表哥欺诈母亲、蚕食谢家的种种行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年龄还小、羽翼未丰,耐他不何。重振谢记洋庄、复兴家业,成了他最大的抱负,也是他选择弃学业瓷的根本原因。
到了青年时期的谢锦华,已经学得一手过硬的制瓷手艺,加上对祖传制瓷秘诀的掌握,这时的他,在业界已有一定的声名。后来他去了御窑厂工作,有了一定的积累后,他在紧靠御窑厂附近的东司岭租了作坊,重新挂出了谢记洋庄的牌子。
谢锦华十分有个性,活动能力特别强,当时人称“不二价”。谢记洋庄的堆雕、高温色釉瓷大多是通过上海口岸销售到国外的,也有部分销到香港。谢锦华为什么有“不二价”的外号,主要是来自他对销售的管理。他对客户从不漫天要价,也不自贬门户降价倾销,什么样的瓷器,卖什么样的价格,因此,谢记洋庄深得外销商的信任。
曾经有个港商,认为自己上门提货,价格会便宜些,然而,当他到了谢记洋庄后,拿到的依然是原价,他不解地问谢锦华为什么,谢锦华告诉他,在他这里客商来与不来,不仅质量确保,价格也是一样。此后,这位港商每次都是把图稿画好,通过邮寄的方式下单,再也不用自己亲自跑到景德镇来了。因为谢锦华待人真诚,对工人不压榨,当时谢记洋庄汇集了许多制瓷高手,如蔡寿生、杨海生、杨金川等,洋庄迅速崛起,达到了发展高峰。
谢锦华的个性极强,而他的儿子谢水龙却显得有些文静。在外界,谢锦华、谢水龙父子关系很不融洽。谢锦华不喜欢儿子的性格,谢水龙不愿托庇父荫,父子二人最后分道扬镳。谢水龙带着次子和小儿子单独立门户,自设作坊独立经营日用陶瓷。而谢锦华便带着长孙谢集贤经营谢记洋庄。这便有了祖孙奇配做陶瓷的佳话。
谢集贤,1912年出生,少年时,师从祖父,继承了谢氏雕刻、色釉、异型瓶制作的祖传技艺,并跟随祖父学习洋庄的经营与管理。成年后,在祖父的协助下,经营谢记洋庄。
终结之火
在文章的开头,我们曾说过,谢记洋庄的发展是坎坷与曲折的。在谢锦华重振谢记洋庄之后,谢记洋庄的命运仍旧没有一马平川。
有一次,有一个客户向谢记洋庄订了一批“黄三彩”瓷器,“黄三彩”是低温,用红炉便可烧制。而谢家是从事高温瓷的生产与销售,从未做过这类瓷器。而当时景德镇瓷业帮派、行规十分严密,各家对技术控制得十分严。为了稳住这桩生意,谢锦华还是接下了这单买卖。谢胜旺说:“我听父亲讲,连续烧坏了九炉瓷器,才烧制成功,最后,这单买卖并没有挣到钱。”
这种事,时有发生,但对谢记洋庄雄厚的资本来说,还是构不成致命的威胁。而真正让谢记洋庄再起浮沉的,却是火。
在谢锦华主持谢记洋庄的后期,发生过一次大火,其作坊和家屋都被烧毁,偌大的家业,再度回到低谷。谢贤集接过爷爷的接力棒,在抚州会馆租了一间店面,然后在外面又租了作坊,在祖父的指点下,一步步恢复元气,在谢集贤独立支撑谢记洋庄时,他已经有了足够发展的资本。
1947年,谢集贤在现金昌利所处的位置,买了一块地,重新盖起了家屋和作坊。对此,谢胜旺仍旧有些记忆,他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如果按照谢贤集的思路、模式和发展速度,到1949年解放时,谢记洋庄应该是有很大的规模。然而事与愿违,谢记洋庄再次遭到灭顶之灾,而带来这次灾难的仍旧是火。
谢胜旺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家搬到新房后半年的一个下午。他和弟弟正在家里玩耍,突然家里着火,火势汹汹,他和弟弟吓得直哭。这时,她母亲跑过来,一只胳膊夹一个,把他兄弟两个救出了火海。等再回过头来,大火已经封门,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家中的一切。就这样,谢记洋庄的一切又归零了。为了养家糊口,谢集贤开始凭借自己的技术,在其他作坊里做技术工。他想,一边打工,一边积累资金,伺机东山再起,重新挂起谢记洋庄的牌号。
两年后,景德镇解放,许多私人陶瓷经营户在党的领导下,开始私私联营,后又公私合营,各类陶瓷老字号都慢慢成为景德镇陶瓷历史的记忆。
对于这场终结谢记洋庄的大火的起因,谢胜旺曾经探究过。他说,这场大火源自于邻居家。当时,谢胜旺家所在地并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充其量只是镇郊。他邻居是租住别人的房子,是个杀牛的。那天下午,邻居家的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在家熬牛油。那时候烧的是茅柴,大人也不在家。小孩在往灶膛里添柴时,溅出的火星落在灶边的茅柴上,引起了大火。见此,两个小孩慌了,急忙从锅里舀水灭火,没想到火越浇越旺。原来,锅里熬牛皮,一锅都是牛油,油浇在火上,不但灭不了火,反而助长了火势的蔓延。就这样,大火烧到了谢胜旺家。
七代瓷缘
景德镇是举世闻名的瓷都,千年不息的窑火,世代不断的制瓷,培育了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产生了陶瓷技艺世代相传的“陶瓷世家”,这是景德镇的一大特色,是瓷都屡创辉煌历史长河中独特的文化景观。从谢延寿远离家乡来到景德镇学徒创办谢记洋庄,到谢胜旺的儿子谢文光,谢家七世业瓷,延续百余年。他们家的兴与衰、沉与浮,和景德镇陶瓷紧密相依,与瓷有着不解的渊源。
因为年代已经久远,对于谢延寿、谢春发、谢锦华前三代的瓷艺已无证可考,但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手艺,在景德镇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就是他们技术的最好证明。通过他们几代延续,积累了丰厚的制瓷经验,形成了自己家族陶瓷特色。
在谢记洋庄的发展过程中,第四代谢水龙应该是个特例。因与父亲性格不合,独立门户,成为洋庄发展的一支旁系。但他制瓷手艺仍得家传,并有所发展,尤其是在利坯方面,在当时,其功夫极富盛名。
谢集贤与其祖父的经历颇有几分相似,几经沉浮,仍旧不放弃不抛弃,这既是家业的一份责任,更是对陶瓷事业的一种眷恋。解放后,积极参与新社会的陶瓷发展事业,并为此充分发挥自己的技术与才干。1960年,他在建国瓷厂,曾参与设计了大型陶瓷堆雕壁画《毛主席上井冈》。这块壁画当时制作时颇费一番周折。一块块一尺见方的堆雕瓷板坯放进窑里一烧就裂。
为解决这个技术难题,厂里组织专家进行会诊,但仍旧不见功效。后来,谢集贤从工艺上改进,将原型制模铸印坯浆脱模,再镂空以减薄体积,最终解决问题。此举不仅革新了雕刻工艺,还为大型瓷雕壁画的制作提供了宝贵经验。
1941年出生的谢胜旺,正好赶上了谢记洋庄最辉煌时期,也经历了洋庄的消逝。解放那年,他跟随父亲谢集贤学艺,后又随父亲一道进建国瓷厂工作。谢胜旺擅长陶瓷雕塑创作、陶瓷美术设计兼及色釉装饰。他曾任建国瓷厂陈设瓷车间技术主任。自1955年进厂至退休,一直从事专业创作设计与技术管理工作,期间曾于1985年受中国科技馆选派赴美国作技艺表演,并被波士顿科学院博物馆授予“银河系中一颗闪亮的星”荣誉称号。作品“综合装饰双耳活环方肩扁肚兰花瓶”获1978年赴京展瓷评比一等奖;“影青刻花灯龙缸”获1983年全国陶瓷行评一等奖。 “黄釉贴白花茶杯”和“双耳活环方肩扁肚花兰瓶”大批量投产后,取得显著的经济效益。谢氏第七代谢文光,耳濡目染了父辈们对陶瓷的虔诚,他随父学艺,继承并发扬了谢氏陶瓷,作品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走进新时代,谢记洋庄沉与浮都已成为了历史,然而家族代代相传的制瓷技艺、他们对陶瓷的忠实与热爱依然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