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昌三汊港到许家弄,再到艺术瓷厂曾经的一个车间,很难想象这三个简单的地名会有怎样的联系。然而,在罗文波的心里,这三个地方却铭记着他们罗家祖孙四代人的沉浮,确切地说,它们更像是一条清晰的线,描绘着罗家坎坷而具有传奇色彩的业瓷历程。
罗文波的老家是都昌三汊港龙船第,其曾祖父年少就来瓷都闯荡,在许家弄创办了曾经赫赫有名的“罗炳升”瓷号。时过半个多世纪,罗文波传承祖业,在艺术瓷厂租了间厂房,实践着他的日用陶瓷艺术化的梦想。
罗文波就是沿着这样一条线,去追寻他的家族史的。
《瓷器》记者 张钧和 文/图
许家弄11号
无论是从三汊港讲起,还是从艺术瓷厂的一个车间起笔,许家弄是始终绕不开的话题。原因很简单,“罗炳升”瓷号的诞生地就在此处,虽然历经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这条狭长的里弄依旧保存着“罗炳升”瓷号原先的作坊,只不过那些已经易主,成了其他百姓的住宅。尽管是这样,罗文波常会抽空来这里转转。
其实许家弄是一条平常的弄子,地名志里记载着许家弄因许家人族居于此而得名,然而在该弄土生土长的老人,却未见过许家的人,而说得最多的却是罗家的陶瓷作坊和罗家的往事。对于许家弄名称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从弄口到许家弄15号拐弯的地方,因地势较底,弄堂地面因水分较多,常显得比较潮湿,在景德镇的土话中,“许”与“水”谐音,所以就叫许家弄。当然,这种说法无法考究,只是民间说说而已。
同样,关于“罗炳升”瓷号,也少有文献资料记载。曾经,国外海底沉船里打捞起一批陶瓷,一位美国学者根据瓷器底款上印制的“罗炳升造”找到了景德镇,并为在许家弄找到这批瓷器生产的遗志而欣喜不已,许家弄9、11、15号就是这批瓷器的诞生地。
许家弄11号,是罗家老宅,砖木结构,门楼八字朝外,高大气派,屋内的装饰雕刻也颇为考究。罗文波说,解放后,罗家的产业进入公私合营,后来并入宇宙瓷厂,老宅曾被征为行政办公楼,后来有一段时间被改做了学校。现在,老宅的后进,仍旧住着罗文波的奶奶和堂叔,尽管他们都没有从事陶瓷产业,但仍旧“守”着有关于“罗炳升”老字号的记忆。
9月8日,罗文波再次来到许家弄11号时,已经接近中午。罗家80多岁的老奶奶,一边拣着小白菜,一边用很浓厚的都昌乡音,和罗文波聊着家常。对于罗家的往事,老人家已经很少提起。她说,她知道得很少。她是1948年从都昌嫁到罗家的,自然没有经历“罗炳升”瓷号初创时的艰辛和快速崛起的精彩。
尽管罗文波一家早已搬离许家弄,但他从未停止过探询“罗炳升”历史的脚步。作为罗家后人,他说,挖掘和整理祖辈的创业发展足迹,是激励自己更好地创业,也是自己传承和发扬陶瓷文化的一种动力。因此,从艺术瓷厂车间到许家弄,罗文波一直在讲述,讲述着有关“罗炳升”瓷号的故事……
三条裤子的故事
“罗炳升”瓷号的创始人叫罗来炳,清朝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出生于都昌三汊港龙船第罗家一户普通农户家庭。罗文波曾经翻阅过家谱,罗来炳前几代都是以渔耕为生。
龙船第罗家是个族居的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解放以前,在景德镇从事陶瓷产业的,都昌人占了一大半,在景德镇流传着“无都不成瓷”的说法。龙船第罗家也有许多人在景德镇从事陶瓷产销。罗文波的父亲罗山东回忆说,就他所了解的,解放前他们村子里在景德镇开有名号的陶瓷作坊有5人,其中不包括其祖父创办的“罗炳升”瓷号。
罗来炳十来岁,就跟着村子里的大人来到景德镇当学徒。开始是学烧炉,后来又学做坯,出师后,就留在了作坊里打工。在罗来炳18岁的时候,家里给他找了一个媳妇,于是,这年他离开了景德镇,回到都昌乡下。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在景德镇打工的生活,再者,他不想荒废了自己的手艺。娶妻生子之后,他把孩子(罗文波的祖父罗贤宽)留在了乡下,带着妻子再到镇上继续打工。
这次来到景德镇,罗来炳有着自己的盘算,他想利用自己的技术,在景德镇干出一份自己的事业,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当一名候鸟似的打工者。
关于这次来景德镇,罗家的后人们都非常清楚,先是结婚,后又生子,罗来炳已是非常的穷困。罗来炳和妻子离开家的时候,带了三斗麦米。到了镇上,他们两人都进了陶瓷作坊。凭着罗来炳的手艺,衣食应该不成问题。然而罗家后人都曾讲述过罗来炳夫妻两个共穿三条裤子的故事。
原来,罗来炳是一个不甘于做个普通打工者的人,他把挣到的钱,都攒起来,不敢乱花一分,更不舍得把钱花在买衣物上,以至于他和妻子共穿三条裤子。夫妻俩常给别人家干活,三条裤子,他和妻子轮流穿。工友们都笑话他穿老婆的裤子。对于工友们的说笑,罗来炳也只是听之任之,不予理睬,一门心思地为自己未来的事业积累原始的资金。
正是因为罗来炳懂得节俭,几年后,他攒到一定的钱,便在椿树弄租了间小坯房,迈出了自主创业的第一步。因为罗来炳技术过硬,又在其他作坊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加上自己的聪明与才干,他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他不断地用挣来的钱扩大再生产,随后,在许家弄买作坊。为了打出自己的品牌,他给自己的瓷号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罗炳升”。
“罗炳升”瓷号,主要生产经营日用陶瓷,以二白釉和常白釉为主,也做青花。
从打工到自己创业当老板,罗来炳完成的不仅是角色的转变,其制瓷技艺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当时,“罗炳升”生产的日用瓷走的是中高线路,而这些产品的造型设计、颜料配置和画面设计,都是罗来炳一手完成,因此,其产品也独具自家特色,因而受到国内外客商的青睐。他的产品主要从宁波港和天津港出口到国外。
如今,在江浙一带,当年“罗炳升”生产的瓷器仍就被收藏界所看好。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所生产的日用瓷,不仅实用,也具有艺术观赏性。这大概就是罗来炳的曾孙罗文波所说的日用陶瓷艺术化。当然,那时罗来炳可能没有这个时髦概念,只是让自己的产品更美观一点,更好卖一点。仅此而已。
罗贤丰的胆略
“罗炳升”瓷号的发展壮大时期,大概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罗来炳的次子罗贤丰用自己的胆略和制瓷技艺,把“罗炳升”瓷号推向了高峰。
罗来炳生有两个儿子,老大罗贤宽在都昌乡下,经营打理乡下的田产。次子罗贤丰则跟随父亲学习制瓷。罗贤丰生于1901年,跟父亲学了一手配制颜料的本领。“罗炳升”号生产的瓷器,不管是面料还是装饰画的颜色,都由他本人亲自调配。罗贤丰曾创制了一种紫红色的颜料,当时还给这个颜色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可惜没人记得了。“罗炳升”号的瓷器使用了这种颜色,产品很受欢迎。
与罗来炳相比,罗贤丰就显得比较胆大。
罗贤丰接管“罗炳升”瓷号,正是抗日战争爆发时期。战乱时期,景德镇许多瓷老板纷纷缩减产业,到乡下避难。而罗贤丰却逆势而上,他不仅没有躲到乡下去,反而将产业不断扩大。这不能不说罗贤丰具有过人的胆量。
据史料记载,从1939年3月15日至1942年7月13日,日军飞机先后对景德镇进行了21次轰炸,其中对城区进行了12次轰炸,上从薛家坞,下到太白园,东到樊家井西侧,南到昌江河,都曾是日军轰炸范围。仅1940年4月5日清明节这一天,日军就出动27架飞机,戴家上弄一带被炸死100多人。日军的轰炸,致使许多陶瓷作坊毁于一旦,而他们对交通要道的封锁,对景德镇的瓷业生产和销售更是雪上加霜。
“罗炳升”瓷号的主要销售地带是江浙和天津,而这些地方当时都是日占区,这无疑致“罗炳生”瓷号于死地。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罗贤丰没有关停作坊,而是调整产品类型,改变销售渠道,越过封锁线,把瓷器卖到外地。罗贤丰的冒险生产,不仅保住了工人们赖以生存的工作,而且为满足战时人们的日用所需作出了贡献。
抗战胜利后,“罗炳升”瓷号迅速崛起,规模越做越大,到1946年,坯房面积超过了1000平方米,作坊里有100多号工人,罗贤丰的财富也达到了相当规模。就在这年,他花巨资在许家弄盖起了颇为壮观的豪宅,这就是许家弄11号。
罗文波的父亲罗山东就是这个时候从都昌乡下来到“罗炳升”瓷号当学徒的。罗山东说:“那时,家里的生意特别好,常有外地客商来家里订货。来了客人,叔叔常叫我去弄口的杂货店里买烟,有时一天要跑三四趟。”
一次意外
解放前,在景德镇开作坊、做陶瓷买卖的都昌人,家乡观念都特别强。他们在景德镇发迹后,除了在镇里置办家业外,还会在乡下买下大量田地、盖房子。罗来炳是这样做的, “罗炳升”第二代掌门人罗贤丰也是这样做的。
罗贤丰在乡下购置了多少田地,已经无从可考。每年,他或者派他的家人到都昌乡下去收租子,然后用船把粮食运到景德镇,供自家或者作坊里的工人食用。如果遇到荒年,罗贤丰也会酌情减免些租子,碰到闹水灾,他还会拿出一笔钱接济乡亲。因而,罗家在乡亲里面的人缘很好。很多乡下人会把孩子送到“罗炳升”瓷号里当学徒。
今年70多岁的占小和尚,从小就在许家弄的作坊里长大的。对于“罗炳升”瓷号,他还依稀记得一点。他说,罗家不仅瓷器做得好,在当时的景德镇有一些名气,罗炳升瓷号的老板也很重家乡情感。如果乡下来人求助,只要是他们能做到的,都能给予帮助。困难时期,占小和尚小时候就曾到罗家吃过饭。
也许是“罗炳升”的瓷器质量好、又善于经营,再加上罗家人的人缘好,所以,无论是在罗来炳的手里,还是罗贤丰经营,“罗炳升”瓷号在他们的打理下,发展得还算是一帆风顺。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罗炳升”瓷号如日中天的时候,一场不幸降临到了罗家。
事情大概是发生在1946年或是1947年的秋天。
那年,罗贤丰的家眷到乡下玩,在返程的时候,她们走的是水路,搭乘一艘载着稻谷的船。途中,船遭不测,沉没了,谷物和随行的人都沉没在湖里,再也没起来。沉船的打击,使罗贤丰倍感痛苦,但他很快又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因为,他执掌着“罗炳升”瓷号的命运。
几代人的瓷之恋
去年9月16日,浙江金华一市民给金华日报收藏版编辑发去短信,说他家收藏了一只碗,碗底有 “罗炳升造”字样,碗面有彩色的花,不知能值多少钱?在当天的报纸上,还登了这只碗几幅不同侧面的照片,碗面图案色彩丰富、艳丽,为半高脚碗。罗文波说:“罗炳升瓷号第一、第二代掌门人,都十分注重产品的观赏性,应该说是他们很早就无意识地进行着日用陶瓷艺术化了。”
陶瓷,给了罗来炳、罗贤丰无限的拓展空间,也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同样,他们对陶瓷也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与精力,对景德镇陶瓷产生了一份特殊的情感。
正是有着这样一份情感,“罗炳升”瓷号的创始人罗来炳本已回家娶妻生子,可以在乡下安身立命,然而他却不肯割舍自己学到的一门制瓷手艺,再次来到景德镇,并一头扎进景德镇陶瓷生产,寻找自己的梦想。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创办了“罗炳升”瓷号,为自己、也为陶瓷发展,对制瓷工艺、颜料配方、造型设计、画面设计等等进行了尝试与探索,做出了自己的品牌。可以说,罗来炳从来景德镇打工,到1952年去世,他从未离开过陶瓷。
罗贤丰子承父业,在父亲和作坊里的工人师傅那里,学到了制瓷手艺,并在接管“罗炳升”瓷号之后,把自家的产业推向了顶峰时代。解放初期,景德镇私有陶瓷产业进行了公私合营,这时的罗贤丰组织生产的“工农联盟”碗,当时在景德镇可称是独树一帜,对解放后的日用瓷生产有着较为深远的影响。罗贤丰的两个儿子,都是解放后出生的,这时的“罗炳升”瓷号已经公私合营,他们当中,大儿子罗泰山后来在瓷用化工厂上班,其他人都没有直接从事陶瓷产业了。
罗山东是14岁那年,从都昌乡下来到叔叔罗贤丰的身边学制瓷的,后来,他进了红光瓷厂。他不但继承了“罗炳升”瓷号的制瓷技艺,并开创独有特色的“罗氏青花”。 自1967年至今,在厂一直从事专业工作。他设计“青花玲珑风葵图案5头酒具”获1982年全国陶瓷美术设计评比二等奖,“青花玲珑牡丹图案45头西餐具”获1980年全国陶瓷美术设计评比二等奖,作品“孔雀双耳瓶”被景德镇陶瓷馆收藏,作品“8头青花玲珑飞鹤酒具”已获国家专利,投入大批量生产后,取得明显的经济效益。
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罗文波,是罗山东的第四子,在他出生时,“罗炳升”瓷号已经消失几十年了,他只是在老人们的闲聊中,感受先辈们的荣光。受父辈们的影响,他从小对陶瓷充满着浓厚的兴趣。
而立之年,罗文波通过自己的打拼,创办了青花恋陶瓷有限公司,厂房就在艺术瓷厂的一个车间。他之所以把自己的公司定名为青花恋,说得很简单,就是他对陶瓷的热爱。罗文波把景德镇传统的青花技艺与现代陶瓷工艺相结合,用高档瓷土代替了原来的劣质瓷土,品种也不仅仅局限在吃饭的碗上,把它扩展到餐饮生活的多个领域。现在的手绘青花系列产品已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日用陶瓷艺术化、艺术陶瓷生活化。融艺术于生活,不断推出优质的青花日用瓷,是罗文波的理想。
罗文波的青花之恋,其实就是罗家几代人的陶瓷之恋,景德镇人的瓷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