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又擦去,擦去了又写,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有些字是擦不去的么……”这是熊秉明题赠给侯仁之老师的打油诗,表达了师生之间的情谊,也暗合了我现时的心境。
我是周国桢老师在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雕塑专业的第一批学生,称不上高徒,但算是大弟子。与周老师的第一次接触,是三十年前在他景德镇市东郊铁路旁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低矮,生活简陋,他居于其中醉心于陶艺。其实,他在市区有家室,路程也并不远,但他要等到星期天才回去小聚一次。这让我们十分感动,敬佩他对艺术的执着和有规律的生活。
记得周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在全班二十二个同学的课桌上排排坐吃果果般地放上二十二个动物泥塑稿,是他刚从上海西郊动物园写生创作的新作品。我们照着临摹,又学着翻模、注浆、成型、上釉、烧成,一连串师徒口手相传的学艺过程。周老师平时话语不多,但都言简意赅,直触艺术创作的灵魂。常挂嘴边的是白石老人“太像媚俗,太不像欺世,艺术在似与不似之间”;崇尚传统京戏的“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千军万马”。他特别推崇华夏的古老文明,尤其是他不断涌现出的一件又一件新作,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惊奇,作品雄浑博大,穿越时空,直追汉唐。他的这种言传身教,影响着陶院学生的人格艺品,不夸夸其谈,不牛皮哄哄,重视实践,动手能力强,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迈进,以至于出现了被业界称颂的“陶院现象”,一批弟子活跃在全国的雕塑舞台上,活跃在世界的陶艺舞台上。
早在五十年代末期,我们的周老师便是“陶瓷美术家”了,那时能冠以美术家的头衔,是十分珍稀、货真价实、响当当的。他是千年瓷都迎来的第一位大学生,一颗中央美院的优秀种子,落在了景德镇的瓷土里,生根、发芽、开花;因水、土、肥、光、气的良好环境,结出了累累硕果。景德镇造就了周国桢,周国桢成全了景德镇。
在到陶院当老师之前,周老师在原轻工业部陶研所呆了22年,戴了十几年反动学术权威的的帽子。但当摘帽进陶院后,他的创作热情燃烧起来,象被压着的弹簧一样奋力地向上弹去,蚂蚁搬家般不停歇地创作。艺术的欲望,压抑它反倒能成全它。我们不断地看到他忙碌的身影,穿着过膝的蓝布长掛,端坐在板凳上,转动着小圆盘,在瓷泥的动物造型上添添加加,刮刮削削,不断推敲,潜心创作。他总是戴着细窄方框的老花眼镜,与我们讲话时低头抬眼,眼神从镜框上沿射出来,翻成一对白眼珠,我们看着既滑稽好笑又敬佩爱戴。
那时,在我们的视野里不断看到《独立》、《怒火》、《野牛》、《波斯猫》、《母子羊》等夸张变形、釉色亮丽的大批动物瓷雕。周老师是视艺术高于一切的人,他的执着换来了闪亮的个人艺术简历:继1963年在上海举办个人展览后,1980年又在上海美术馆办个展;1981年在景德镇办个展;1982年在江西省工展馆办个展;1983年由刘开渠题名,王朝闻撰文出版了《周国桢陶瓷艺术》专集;1984年担任高岭土陶艺学会理事长,作品入选全国第六届美展;1985年当选全国美协理事,江西省雕塑学会会长;1986年由中国美协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周国桢陶瓷艺术展览”, “轰动了美术界”(钱绍武教授语),当选江西省美协副主席;八七年破格提升教授;又应邀在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办个展,当选景德镇市人大副主任、文联副主席、美协主席,聘任江西省高教评委;八八年聘为首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出访日本;八九年列入英国剑桥“远东地区世界名人录”;1990年当选景德镇陶院学院美术系主任;九一年访问新加坡,获国务院特殊津贴……一连串的业绩,让人眩目。
1981年,毕业后的我代表江苏省赴京参加全国陶瓷作品展览,在北京与周老师不期而遇。我帮他提着包扎的陶瓷作品去北京雕塑工厂,在时宜老师的工作室里,周老师打开纸箱拿出题名为《情侣》的一对火烈鸟瓷雕,造型洗练,姿态婀娜,稚拙可爱,影青色纹片釉淡雅高贵,妙不可言。时宜、夏肖敏几位老师眼睛发亮,啧啧称奇。问周老师是怎样弄出来的,周老师说了句“你们不要把东西做完嘛”。一语中的,点了大家的穴位。虚实相生,意蕴含蓄,留余地、有回味,给人遐想空间,这是艺术创作的真谛啊。这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说到周国桢老师的艺术人生,不得不提到2个人,一是周轻鼎先生,二是郑可先生。周国桢和周轻鼎同是湖南安仁县人,1946年周轻鼎先生回故乡,周国桢赶了五里乡村小路,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听了周轻鼎先生的第一堂课,从此在心底播下了艺术的种子,拜师学艺,结为师徒。1954年周国桢从中央美院毕业到景德镇时,周轻鼎先生专程赶去看望,并鼓励弟子说:“中国没有真正的动物雕塑家,你能成为一个”。师徒俩手挽手走路,手摆手学艺,亲如父子。1962年和1963年,在上海西郊动物园,师徒形影不离,提着泥箱手捏泥巴直接对着动物速塑写生,这使周国桢打下了坚实的泥塑写生基础,得到了动物雕塑的真传。拜郑可先生为师的缘由是,1960年周国桢去北京看展览期间,听闻郑可先生在中央工艺美院讲大课,即刻退了回程的火车票,但讲课因故延期。当郑可先生得知有位外地来的学生逗留在京等待自己的讲课时,便特意相邀周国桢晚上上家去,两人彻夜长谈,郑可先生向周国桢传授了艺术的形式法则。从此,周国桢改变了创作方式,并走出了自己的路。
周国桢的这二位恩师和贵人,都是民国末年从法国归来的雕塑家,是我国现代雕塑的开山鼻祖。在法国,两人同拜在让。布舍的门下,让。布舍是罗丹的门生。因此,周老师对我们说:“你们都是罗丹的徒子徒孙”。这让我们疯狂起来,艺术的血统中竟然有着罗丹的传承,它激发了我们的自信和自尊,激励我们发奋图强,也就有了随后的“陶院现象”。
2008年,是景德镇陶瓷学院成立五十周年,院庆时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盛大的陶艺展览,我在受邀参展之列。为做作品我赶往景德镇周老师的工作室,师生朝夕相处一月余。谈到创作体会时,周老师说他80年代中后期到了陕西兴平霍去病墓前,被汉代艺术的沉雄气势激发,创作上得到神助。在陶艺作品上扒下了异彩纷呈的高温色釉,改用匣钵泥信手搓捏,发掘了浑厚质朴、粗犷砥砺的原始美。那只《静观》的猫头鹰,瞪着一对白眼咄咄逼人,真可用摄人心魄来形容。周老师悄声告诉我,猫头鹰身上的铁锈斑,是用铁丝剪成颗粒拍打在泥坯上烧制而成的;《拼命三郎》的野猪,身上的刻线是用稻草裹在泥坯表面,成型后再抽去而自然形成的;《羚羊》身上粘连不断的裂痕,是在高白泥里揉进了头发,卷筒成型而达到裂而不断的。凡此种种,均造法自然,大匠不雕,大巧若拙,率真质朴,随心所欲,浑然天成。关于对周老师作品的评论,有见诸报端的,有载入画册的,有蔡若虹的赞美,有王朝闻的妙评。我要添加一句的是,周老师变法后的作品,擦去了化妆,褪尽了浮华,扒光了衣衫,赤裸着生命的本相。
去年,钱绍武先生偕夫人到景德镇参观了周国桢老师的陶艺馆,在周老师的陶艺陈列馆里,他感慨地说:“如今满世界的大师,但真正的大师在这里”。这话是对周老师的确切定格。
周老师有着和蔼可亲、恬淡悠远的表情,淡定从容深藏智慧的神态。他调侃自己有句幽默的话:“我被瓷土粘住了”。一个“粘”字,道出了他的痴迷执着。从1954年他到景德镇算起,转眼就将是一个甲子。艺术似宗教,一生的修行啊。
我一直与周老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师徒时常通电话,最近他告诉我,于今年十一月再次上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这消息让我欣喜无比,十分感动,艺术贵在执着,周老师是我们的好榜样。周老师八十高龄重上中国美术馆,又使我懂得“大家”是需要长寿来支撑的道理。我衷心祝愿他这次展览成功,祝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青春永驻、宝刀不老,为子孙后代多留些传世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