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先生,我有我的理解——他是青花等待了千年的春风,他让千年含苞的青花真正得以怒放。
故乡
宜春丰城,是宜春人引以为傲的王步故里,但故里一说其实也有牵强之处。按照业界的存档——王步于1898年生于景德镇。其父秀春,为清朝同治光绪年间的青花妙手。也正是在父亲薰陶下,王步从小喜爱绘事。但幼年
的王步便遭遇了父亲的离世。生活无以为继的寡母只得变卖家里的薄财,将王步带回了丰城的长湖老家。那一年,王步六岁。在这里,王步上了三年私塾。或许,这也是他在宜春所有的年华。此后的1907年,九岁的王步在亲友资助下离开宜春,只身重返景德镇,拜在青花艺人许友生门下,开始了学徒生涯。
宜春!景德镇!这两个相隔五百余里的江西小城,也因此成为了王步的两个故乡。景德镇,是王步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扬名立万之地;宜春,则更多的写下了他童年的悲凉和韶华的颠沛。
五年后,十四岁的王步徒满出师,一次看似展翅的良机,却不料所在的工场遭遇倒闭。年少的王步,失去所依,只得靠画鸟食罐为生。难仁可贵的是,清贫的王步并未视鸟食罐为“蕞尔小物”,反而求精于每件作品。这种坚持或许并不像现时解读的所谓“对艺术的执着”,而更像是旧时匠人对行业标准的恪尽职守,或是文人刻入骨中的“贫贱不能移”。这,恰恰是当下或缺的。
王步的这种坚持,终于得到了市场的认可,也得到了陶瓷名家吴霭生的赏识。1919年,二十一岁的他受吴霭生之聘,入瓷业美术社,担任仿古瓷制作。彼时的吴霭生是瓷业美术社社长,这家美术社的全称是景德镇瓷业美术研究社,这是民国瓷避之不开的一座里程之碑。关于该社源起,说法不一。有说1912年,有说1916年,也有说是1919年。但无论哪种说法,都绕不开吴霭生。因王步受聘于1919年,故暂以此年为纪。
故城
这个名曰1919的特殊年份,成为了王步艺术生命的拐点,也成为了景德瓷的历史拐点。其实,这一年也是中华民族的命运拐点。此年京城,五四运动爆发。此年夏天,从北国徐来的新文化之风,惊起了景德镇佛印湖畔的渺渺水波。一群羸弱的艺人,在景德阁中勾勒着中国瓷的未来。彼时,他们皆已是各艺术流派的宗师;而现在,他们的名字,个个都可谓是高不可攀的星月——吴霭生、汪晓棠、王琦、王大凡、汪野亭、饶华阶……
最终,实业家、制瓷名家吴霭生被推选为会长。王琦被推选为副社长,他便是后来所尊的“珠山八友”之首。珠山,是景德镇的象征;八友,则是这些瓷友的雅称。
这一年的王步,只有二十一岁,并非“珠山八友”但也并非新人。关于那段时光,王步曾这样记述——“受陶瓷专家吴霭生所聘,入瓷业美术社,担任仿古瓷制作。对明清两代的官窖名品朝临暮摹……”其用心与有心,一如大千简居于敦煌。这是王步厚积的又一个开始,也是他若开年后得以薄发的一洋瀚海。
这篇名为《白釉能手吴霭生》的文章,发表在1962年第二期的《陶美术》之上,其实这也是王步缅怀吴霭生的作品。此时的王步已64岁,而吴霭生已病逝36年,这位王步和民国瓷共同的“贵人”,年华仓促,只活了短短四十年。在这篇文章中,王步文字无华,短短几字白描,却如他笔下呼之欲出的青花——我爱用吴霭生的坯胎。一个爱字,及物更及人。
吴霭生离世那年,是1926年,这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混战的年份。国乱业衰家难宁,景德镇也终于未能逃脱厄运。就在这一年,北洋军阀孙传芳所部捣毁了陶瓷美术研究社,社内作品被劫一空。
故事
研究社的夭折和吴霭生的病逝,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终止。痛别贵人的王步再次失去所依,这一年他只有28岁。似是命中注定,每隔十四年都是王步的一劫。十四年前,他甫一出师便遭遇工场倒闭;十四年后,他尚未而立,便再失门庭。难仁可贵的是,和十四年前一样,他依旧坚守着贫贱不能移的文人底线,他的身上依旧闪耀着高古的品质,如青花绚烂于白瓷,并因此被后人所敬——不依附权贵,不替官僚画庸俗之作是他的“底线”,即便失业,即使贫穷。而这,也是王步留给后世的另一笔遗产。
王步坦然承受着人生的这一次劫难,并索性就势摆脱仿古瓷的制作,逐步转以水墨技法绘制青花。他一洗晚清瓷画的繁琐陋习,并创作出大批领风气之先的清新之作,他由此逐步盛名。但这段长达十余年的艺术探索,因为抗战的爆发而被迫终止了。在1937年至解放前夕的长年战乱中,瓷业萧条,百事俱废。为了糊口,王步不得不改弦易辙,从事更为“入世”的釉上粉彩装饰,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艺术的底线,而且创造出一批风格独特的粉彩佳作,这些作品许多得以传世——有看似怪诞的佛,有似闻幽香的菊……王步也并没有真正放下青花,但也正是因为平生最爱之青花,他遭遇了又一个人生的“十四年劫”。
那是1939年的端午,艾叶香稠。王步闭门五个月,呕心创作了百件青花瓷,这也是王步从事青花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创作,后人很难想象那将是何等丰厚的一座瓷艺宝藏!令人扼腕的是,窑倒了,瓷碎了,青花散尽,连同王步的心。41岁的王步口吐鲜血,当场昏厥。
至此之后,历史关于王步的记载变得很少。他陷入了人生的低估,那也是心的低谷。
故梦
青花,是王步的梦,也是中国的结。这一高温釉下彩瓷,以氧化钴这一不溶于水的黑灰色粉末为着色剂,在泥坯上绘画后罩以透明釉,然后在1320度的高温下一次烧成。青花,含蓄优雅,朦胧却层次分明,最能体现中国的水墨之韵,是最具代表的中国瓷。其实青花并非出自景德镇,早在唐代的河南巩县窑就创制了青花,但直到元代,青花技艺才在景德镇真正走向成熟。所以说,青花诞生于唐,成熟于元,发展于明清。
青花,对瓷艺人而言,是技艺的分水岭,被誉为“上技”。以景德镇来说,如果一位瓷艺人不会青花,便属技艺不全。也正是有了这一典藏的传统,景德镇的青花技艺千百年来逐步精进,景德镇也终于成为了青花之都。但是,从晚清开始,由于青花技人的墨守成规、固步传统,加之粉彩的冲击等诸多因素,青花瓷终于陷入漫冬,几近凋败。王步的坚持与探索,一度让青花看到了“病木前头万树春”,但只可惜春天尚未来临,希冀就昙花一现了。
这不知是王步的不幸,还是青花的不幸。
幸运的是,青花终于还是等来了王步,虽然这次等待经历了漫长的14年。
幸运的是,王步这一次没有因为青花再次遭遇“十四年劫”。或许,这是因为十四年中,他的命运经历了过多的跌宕;或许,也是因为半世的时光里,他的遭际充满了过多的悲情,以致上天都不愿再让他多舛,于是否极
泰来的祈愿终于得以实现——1953年,王步终于重新振作,并拾起阔别已久的青花。这一年,他已经55岁。第二年,他被请入“景德镇陶研所”,这是一家有着新中国背景的机构。从此,王步再也没有放下青花,也再没有离开这里,直到他1968年逝世。极具巧合的是,这段时间,也恰是十四年。
故人
可以肯定的是,青花对王步十四年的等待,是值得的。正是因为王步的回归,中国的青花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1954年,也成为了青花的分水岭,而开启这一历史格局的,恰恰是王步的“分水”绝技。
回观历史,青花多以山水、人物、鸟兽、花卉、瑞图为题。但青花虽美,也有其天然的缺陷,那就是色彩单一。青花瓷,若想具备意像上的“盛开”,必须首先具备视觉上的“多层”。唯此,方能展现其独特的意境。而要想达到这一意境,必须依靠“分水”之技。青花之“分水”,虽类同国画的“渲染”,但难度绝不可同语,因为“画基”不同。但凡懂得书画的人都知道,宣纸上作画,落笔即可见效果,但青花的“分水”是将彩料落于泥坯,落笔之后大多是黑压压一片,绝没有墨落宣纸后的层次可言。青花有没有层次,需到瓷器烧成后方可见分晓。所以,“分水”便成了青花绘制的难中之难。
王步的绝妙正在于他“分水”时的如神之笔——虽下笔时混沌一片,但出炉时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品观王步的传世之作,无论大小,都会惊叹于其“分水”之传奇。不仅浓淡一气呵成,即便料分五色也浑然一体。在王步的传世之作中,最大片的“分水”阔一尺有余。即便大千泼墨之《爱痕湖》,也不过如此。但“分水”绝不是王步一力擎天的独技,他以线为骨的“铁线描”与“折芦描”,同样独步古今。其用笔圆润遒劲,其线条如翔龙腾凤。或许,一切形容皆显苍白。要一语概之,便只能这么解读——有一种青花叫“王步”。
这十四年,也被研究者定义为王步的“艺术成熟期”。也正是在此期间,“青花大王”的盛誉逐步由景德镇闻名全国,响彻海外。但王步依然朴素——他依旧不依附权贵,依旧希望王谢堂前燕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为此,直到去世前几年,他都精心绘制着百姓居家的盘碗,他只是希望劳苦的人民也能买得起、用得上他的作品。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风骨,才有了王步作品的形态落差却评价一致——既有高二米余的万件瓶,也有三尺瓷板、笔筒杯盘;既有人民大会堂的陈列瓷,也有寻常人家的渣胎碗。作品有大小,艺术无贵贱。
1968年,又一个十四年之后,70岁的王步永失了画笔。虽然他笔下的青花如今依然怒放,但他身上那旧时艺匠的心灵底线,在当下却日渐飘离、失守,少有承继。
如今景德镇的莲花塘畔,早已没有了“慨斯社之沦散,欲恢复以图强”的珠山八友,也没有了王步望月思贤的背影。
他们,把故事写进了尘封的笔里,把生命埋在了绚烂的青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