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源已经记不起隔了多少年没有回到大椿树弄了。从弄头,一直穿到弄底,七月阳光火辣辣的,烧烤老弄堂的窑砖黑瓦。对于这一切,年近七旬的杨广源感到十分熟悉,他生在此弄,长在此弄。然而,这一切又是陌生的,陌生得找不到他曾经居住的老屋。一条崭新的现代化街区群英街横贯大椿树弄弄底,老街坊告诉杨广源,他的老屋已经拆了,原址就在群英街的街心。
杨广源在寻找,他找的不仅是老屋,也是一段淹没在时光里的历史。杨广源的老屋在大椿树弄6号,是晚清、民国年间著名陶瓷老字号“杨福生”所在地。“杨福生”是杨广源祖父创下的瓷号,凭着记忆的碎片,他讲述着这个曾经名动一时的老瓷号前世今生,像在复原着一件破碎的精美瓷器……
《瓷器》记者 张钧和 鹿鸣 文/图
白手起家
从清代到民国,景德镇有三大帮,圆器业和烧窑业为都昌人所经营,被称为“都帮”,主要商业和金融业为安徽徽州人所经营,人称“徽帮”。除此以外的琢器制瓷业、红店及与瓷器有关的服务业,均由都、徽以外的人员经营,被称为杂帮。“杨福生”的创建者是新建人,因产业较大,成为旧时景德镇杂帮的佼佼者。
杨家世代在新建与庄稼打交道,为何来到景德镇业瓷?杨广源打开锁,从工作室里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家谱,这是他从新建老家抄来的分谱。对于祖上的迁徙,尽管谱上只是简单的记载,但在杨广源的脑海里,脉络仍旧清晰。
这得从杨广源的曾祖父杨必堘说起。杨必堘有个老乡,在景德镇开了个陶瓷作坊,并在南昌开了一家瓷器经营店。经人介绍,杨必堘到了南昌店里打长工。也许是长期在瓷器店里工作,使他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家有万金,不如手艺随身”(这后来成了他们杨家的家训),同时也让他对景德镇陶瓷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于是,他便有了让孩子到景德镇学做瓷器的念头。
杨必堘有个儿子叫杨达铅,生性灵活,杨必堘认为他是个学做瓷器的好苗子。在杨达铅12岁那年,家里便让他跟随老乡来到了景德镇。这就是杨福生瓷号的创始人,当然,这是后话。
初上景德镇,高耸的烟囱、精美的瓷器,让杨达铅兴奋不已,这时的他,也许并没有开瓷厂做生意的“宏图大志”,但目的很明确,做个吃陶瓷饭的手艺人。杨达铅在一家琢器坯坊学画坯,主学画青花。
“我祖父勤奋好学,深得师傅喜爱,五年学徒,不仅使他学会了一门手艺,而且获得了不少经营管理知识。”杨广源说,经过五年的学徒生活与磨砺,杨达铅已脱初到景德镇的稚气,也不在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普通的手艺人。
五年学期满后,杨达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找个作坊打工挣生活,而是以技术入股,与人合伙开设了“中和盛”琢器粉定瓷厂(也有人说是“杨福生合记瓷厂”),并担任经理。由于经营得法、产品质量好,厂子连年获利。在合办瓷厂不断发展的同时,杨达铅也完成了最初的资金积累。
几年后,杨达铅开始独资办厂,立牌号为“杨福生”。从“杨福生”瓷号诞生,到1931年杨达铅去世,“杨福生”瓷号不仅在瓷商如云的景德镇立足了脚跟,而且规模发展也越来越壮大,成为杂帮里知名的陶瓷生产企业。
杨福生的发展,离不开杨达铅的经营与为人。在杨达铅去世后,有人这样评价他:“四知贤裔,非士非农,艺精陶业,富裕素封,兴家勤俭,涉世谦恭。”
创业难,守业更难。杨达铅秉承“艺精陶业、兴家勤俭”创下了一番事业,如何让家业昌盛不衰,他颇费了一番心思。他仍旧像他父亲一样,信“家有万金,不如手艺随身”的格言。他自己是这样走过来的,对子女的教育,也是如此。
杨达铅有三个儿子,老大杨德宽,学手艺出身,后来打理杨福生分厂杨福盛瓷厂。老二不幸夭折。老三杨德信,读了几年私塾后,到别人的作坊里学徒,后来协助杨达铅管理杨福生瓷厂,在杨德信接管杨福生瓷厂,把家业推到了鼎盛时期,家有雇工总数达130多人,成为杂帮中的大窑户,直到景德镇解放。
杨德信之所以不仅守住家业,而且还使杨福生瓷号发展壮大,这与杨德信的成长经历分不开。
在电视或者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一些大户人家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的杨达铅家,看到的却大相径庭。杨达铅夫妇对子女的教育十分严格,一度被街坊和业界称为杨令公与杨令婆。
杨德信读了几年私塾,在他十多岁的时候,父母把他送到了别人的瓷作坊学徒。为什么没有在自家学徒呢。杨德信的儿子、高级工艺美术师杨广源是这样分析的:“父亲当时是少爷,祖父母担心家里的师傅不敢管,而要学到手艺,必须吃一番苦头。”
的确,杨德信学徒的经历十分苦。他学的是雕削,是陶瓷工序中又脏又累的工种之一。他跟着师傅,经常吃不饱饭,有几次饿着肚子跑回家,母亲看了十分心疼,却不言于表,等儿子吃饱饭后,就把儿子赶了回去。还有一天晚上,杨德信加夜班打瞌睡,被师傅发现,狠很的打了一顿,头上留下多处伤痕。
但这次杨德信没有偷偷跑回家,因为他知道,回家说不定还要被父母大骂一顿。在严师的教导下,加上杨德信生性灵活、刻苦钻研,几年下来,他成为了雕削高手,为他后来瓷厂创新产品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这就是杨福生瓷号,杨达铅的儿孙遵循“家有万金,不如手艺随身”的祖训,成为了懂技术、善管理的接班人。
创新制胜
杨福生瓷号,从与人合办,到发展为拥有130多工人的陶瓷生产企业,其成功的原因值得探究,成功的管理经验值得现在陶瓷企业借鉴。
杨福生瓷号“重信守约”视为经营的准则,信奉“不怕生意穷,就怕无人逢”,因此产品的质量和数量从不弄虚作假,订货的交货日期,严格守约。他们对待客户,以诚相待。杨广源说,他父亲常常把“货是草,客是宝”挂在嘴边。
1930年,陶业管理局留守处向杨福生瓷号订了一批茶盅,当时没有付定金。到了交货时,该品种的瓷器市场价格猛涨,超出原价的50%,按照行规,如未付订金,交货方可按时价交易。然而,杨福生瓷号照原价交付了瓷器,留守处十分满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杨福生瓷号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
杨福生瓷号之所以昌盛不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紧跟时代,不断创新陶瓷产品。杨福生由从事琢器行业单一品种,发展到圆器、脱胎、二白釉、常白釉等多行业。在李家坳杨广源家中,依然保存着一些民国时期杨福生瓷号曾经生产的瓷器,有文具、酒具、温酒炉、瓷饭盒、瓷火锅、茶具、帽筒等品种,虽然过了大半个世纪,杨广源手捧着这些产品,依然兴奋不已,尤其是瓷火锅和瓷饭盒。
瓷饭盒设计得十分合理,不仅饭菜分装,而且还有保温装置。据杨广源介绍,这组合饭盒是他父亲杨德信设计的,生产时间大约在抗战时期。因为当时许多大城市和交通要塞被日军占领,外地的搪瓷碗、搪瓷盆无法运进来,而当地又需要这些日用品,于是杨德信根据市场需求,设计生产了瓷饭盒、瓷脸盆和瓷火锅,不仅满足了市场,也为杨福生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海外用瓷和民族用瓷也是杨福生应运市场而创新的一大特色。为了适应海外市场,增强竞争力,杨福生瓷号求新求异,生产了一批高尖端技术产品,其中以100件薄胎青花玲珑皮灯、窑彩大号脸盆为代表。时至今日,还有香港人打听“江西杨福生出品”的瓷脸盆。
正是因为杨福生瓷号的出奇创新,使得其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即使是在抗战时期,景德镇瓷业凋零,而杨福生的生意不减反升。到1949年景德镇解放,杨福生的作坊遍及大椿树弄、咋吧弄、大黄家弄、陈家弄、雄关口、秀水桥和菱角居等处,著名的江家窑、豆芽井窑两大窑厂都有杨福生的股份。
人才的力量
杨广源手里有份名单,名单里的人是杨福生瓷号里的工人或是学徒,有周日辉、万国喜、陈细桃、严旺生、程林生、程达林、魏克勤等等,这些人,后来有的成为瓷厂的领导,有的成为了高校的教师,有的成为了劳模,大多数都成为了瓷厂的技术骨干力量。
时过境迁,名单上的人杨广源不一定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但他不用对照名单,就能脱口说出谁谁谁是利坯高手,谁谁谁是拉坯高手……当说起这些,自豪之感溢于言表,因为这些都是从杨福生瓷号里走出的人才。
“杨福生”瓷号的创始人杨达铅在创业之初,就是以技术入股与人合伙经营瓷业,他深深懂得人才的力量。要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有好的产品,要生产出好的产品,就必须有人才。杨达铅曾不惜重金,聘请当时琢器业屈指可数的利坯高师傅、装坯廖师傅。
在杨德信主持杨福生瓷号的时候,更是重视人才、尊重人才,十分注意善待工人。搞好伙食,增加福利,让工人有归属感,如果厂里工人有婚丧大事,或生病,杨德信都会主动予以资助。他常到药店买些药品,制成药丸,放在作坊里,供有需要的工人免费取用。
在杨福生分厂,有个姓李的工人,为人老实忠厚,每当发工资的时候,他都把钱存在老板那里。老板担心钞票会贬值,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将他的工资再加点钞票,到银楼里兑换成银元给他保存,这样就省去了李师傅的担忧。
抓壮丁,是当时瓷业工人最担心的事。为了让工人安心做事,杨福生瓷号想方设法和保长、甲长拉好关系,逢年过节,给保长、甲长送礼,常常给保里捐钱捐物。这样一来,杨福生瓷号从来没有一个工人被抓去当壮丁。
杨德信不仅重视人才,而且善于培养人才,杨德信本人是学徒出生,雕削技术也非同一般,加之后来协助父亲管理瓷厂,他熟悉了每一道工序,并且都能上手去做。因为长期与工人接触,他对工人的个性、技术水平非常了解,对勤奋好学、敬业肯干的学徒进行重点培养,而且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技术传给他们。
电瓷是个特殊的产品,解放前在景德镇没有几家能够生产,杨福生瓷号就是电瓷生产企业之一,不仅积累了电瓷生产经验,而且培养出了一批电瓷技术工人。新中国成立后,因建设需要,景德镇成立了景德镇电瓷厂。新组建的电瓷厂,就是以杨福生瓷号的工人为技术骨干,周日辉担任厂长。后来周日辉对电瓷生产工艺进行了改进,使电瓷生产能力大大提升,他因此被评为劳模。
杨德信的技术与为人,深得工人们的敬仰。经常有人认为杨德信就是“杨福生”。在杨福生瓷号消失在时代的浪潮中之后,工人们依旧对杨德信念念不忘,常和他交流技术问题,和他聊家常,建立起深厚的个人感情,有的还成为了至交。这大概是时隔半个多世纪以后,杨广源依旧能清晰地说出杨福生瓷号工人名单的主要原因吧。
瓷器 瓷器
在杨广源保存的杨福生瓷号生产的瓷器当中,有很多已经残缺,但杨广源视其为“宝”,哪怕是在“文革”十年动乱期间,杨广源和家人冒着风险,对它们依旧是不舍不弃。它们是景德镇瓷业发展的一段历史见证,也是杨家人经过几代人的沉淀,对陶瓷形成的情结。
杨达铅因为父亲的一句话,远别家乡,来景德镇创业。杨德信为了学到制瓷的真功夫,放下少爷的身份,寄他人作坊篱下。正是有了这份经历,经受了磨难,使他们对陶瓷产生了情感,有了一分热爱。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使景德镇的陶瓷产业急剧萎缩,许多瓷号纷纷关停避难。然而杨福生瓷号不仅没有停产,而是根据战时所需,设计生产出一些新产品,满足被日军封锁下百姓日常生活用品市场,同时与其他一些坚挺的瓷号一道维持着瓷都的陶瓷产业。
1941年,杨福生瓷号接到三号电瓷头的生产定单,这是国民党三战区的军用品,限期十分紧。这种电瓷头是用铁螺杆栓住,钉在电线杆上使用的,当时在景德镇很难生产出这种产品。为了攻克生产难关,杨德信亲自出马,带领技术人员攻关。他按照铁螺丝杆的要求,计算出琢坯到成坯的收缩率、成坯到成瓷的收缩率,成功创造了摇把琢坯纹丝凳,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按时完成了生产任务。
祖辈对陶瓷的热爱,深深地影响着后来人,他们一辈一辈传承着陶瓷这根接力棒。杨家不少后人仍在从事陶瓷工作。长子杨金成长期从事瓷厂管理工作,其子杨景华曾担任曙光瓷厂厂长,现任景陶瓷厂厂长。
杨广源是杨德信的次子,1942年生,受父亲影响,从小对陶瓷产生浓厚兴趣, 1958年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毕业后分配到东风瓷厂从事陶瓷美术设计工作近50年,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书画艺术大师,景德镇书画院画师,江西省工艺美术学会特级古瓷鉴定师。他擅长釉下彩青花综合装饰,集雕刻、堆、画、半刀泥、斗彩、颜色釉等技法于一体,作品独具风格,特别是仿古瓷,达到几可乱真的地步。1983年,其仿元明青花获轻工业部优秀新产品奖“金龙”奖,青花斗彩“长寿万年”加大酒炉获市第三届陶瓷美术百花奖三等奖,1986年,青花“莲藕纹”大茶杯获江西省优秀新产品奖。1990年,其“景德壶”系列作品获北京国际博览会银奖,1991年青花10头文具获第二届景德镇国际陶瓷节“日用瓷精品大赛”一等奖,青花瓷板“和平万岁”获2008年中国国际名人书画工艺品大赛金奖。
杨广源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鲜红的喜报,这是他儿子杨升华刚刚送过来的,杨升华是热工工程师,从事陶瓷色釉瓷生产,他和几个兄弟研究的“高温窑变结晶马赛克”获得了景德镇科学技术奖三等奖。“杨福生”瓷号的后人们在新时期,在瓷业的不同岗位,传承着祖辈对陶瓷那份特殊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