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徽标。
老城市通常以古老建筑,而且是以独具特色的古老建筑作为徽标的。比如平遥的古城墙,西安的大雁塔、徽州的民居等等。老城市同新城市一样,它的面孔也日新月异,但最有魅力的表情,还是它的徽标。
透过这枚徽标,或者这张城市的表情,你看到了遥远的历史重见眼端,栩栩如生;听到城市文化的血脉自上游而来,奔腾喧响;而且,饱容了乡情与亲情,你明白了故乡何以是故乡。
作为千年古镇的瓷都景德镇,城市徽标就是旧窑场和旧坯房。这是记忆和眼睛告诉我的,也是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瓷的朝圣者虔诚表情告诉我的。
旧窑场的正式名字就叫“镇窑”。由此完全可以想到它与古镇的骨肉之情。与后来惯常所见高耸入云的烟囱不同,旧窑场斜口烟囱谦卑的高度,简朴的模样,让人认为是家的温暖象征。或者说,它就是喂养了古镇的灶台那片家的侧影。
旧窑场沉寂于以松柴为主的燃料落幕的年代,它的窑火精神以另一种形态次第得到圆窑、隧道窑和梭子窑的秉承。满含松脂清香的焰味也依然在镇巴佬的记忆鼻腔留驻。像清晨灶台边的母亲熬米粥的白色水汽,滋养着儿女的成长。这早已退役的旧窑场,偶尔,在某个陈陋偏僻小巷劈面碰见,幽暗的宏阔空间里,一根根虬曲盘旋而上的粗砺木柱,像对远去的火焰作辉煌的见证,它沉默的执着,对眼睛和心脏都是严峻的考验。
与旧窑场形影相随的是松柴垛,往昔镇上街头巷尾的空地上就可以看到的一块块劈开的松木片堆叠成的坚实柴垛,弥散的乡村风情,拉近了古镇与田野的距离。一座座柴垛的方阵,还是儿童玩迷藏的天然场所,而剥开褐色松皮,一片片堆垒竹篮内,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然后放在灶膛边,也是我少时所喜爱的劳动之一。
旧窑场和旧坯房如今成了许多电视、电影热门的外景地。尤其是旧窑场,因为炉火里积攒了太多的民间传说,更是热门中的热门。而实际上,它在我的少年时代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旧坯房才是传统陶瓷生产舞台上最后的主角。
旧坯房的建筑元素有:瓦、穿斗式结构、窑砖护墙和晒坏塘。
刚刚写下“瓦”字,淅淅沥沥的雨就在耳膜上清脆叩响。这天籁,已是钢筋水泥丛林间的人们久别的吧。瓦片铺成的斜缓屋顶,晕染出水墨江南意象。穿斗式结构,貌似简陋,却把建筑架构与坯架巧妙榫铆,只有亲睹才恍悟祖辈智慧的神奇与单纯。庭院护墙材料用窑砖,薄而质地细密、坚韧,砖色杂驳而沉郁,时见浓凝酱色釉质,砌立起来宛若法国著名画家蒙德里安的构成主义油画。此砖乃古镇独有,而且早不再烧造,是名副其实的文物。这几年城市大规模改造,工厂纷纷迁出城区,旧坯房被大批推倒,,镇上最大的新陶瓷作坊主而珍之,雇人从废墟瓦砾中寻觅收集,铺成了公司的庭院里长长甬道。眼下收藏碎瓷片者多如过江之鲫,而收藏窑砖头的怕仅此一人。余望龙真是别具只眼啊。
我深深迷醉于晒坯塘人与自然默契合一的意境,它是传统陶瓷手工作坊——俗称“坯房”的灵魂。它如此令人向往:瓷的前生精灵——坯器翔集于坯架之上,架下长方形池塘中,粉绿清波飘旋片片鲜红鱼影。日光灼照之下,蒸腾的水汽袅袅升起,滋润着泥塑的翅膀。三个一组的淘泥桶围立于池沿,淘洗着瓷泥,也淘洗着坯房佬的岁月。养在废弃匣钵里的都是江南寻常花卉:月季、茉莉、鸡冠花、菊花等等,随季节嬗变,为单调灰蒙的坯房点缀斑澜色彩。
是掠过的燕子裁剪出这一方天地的江南春光。吱吱喳喳的麻雀则是坯房的常客,不时来造访辛劳的坯房佬。它们或群集在空荡荡坯架上吵闹不休,或三三两两音符般弹跳于塘地上,啄食,四处张望。显然,麻雀的弹奏让粉尘肺腑像雨后的树叶,变得莹润和清爽。
除了天意莫测的窑变受属于熊熊窑火,瓷的秘密其实大都居住在坯房。时至今日,以往人们不屑一顾的坯房手艺——传统陶瓷手工制作技艺登堂入室,已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到景德镇游览参观不二的节目了。每当从荧屏或现场看到穿上朝代可疑的仿古服饰的老艺人在施釉,眼前就会浮现师傅的身影,他比这个老艺人年纪更老,手艺更高超,是全行业公认的施釉老手,但可惜他错过了表演的年代,虽然他从不表演。在我心目中,他的模样就像老农守望广袤的田野。
这里,自然而然,我要说到青花玲珑瓷,无论何时何地,当我与一件青花玲珑瓷隔着华丽展柜的玻璃相逢,创造这被誉为“嵌玻璃的瓷器”的每个细枝末节就会在心里以手指的方式复述,那一粒粒玻璃般的玲珑眼就裂变散布成白昼苍穹的星星。
显然,旧坯房是纯粹的草根建筑,它活在镇巴佬的庸常生活里。是闲步街头的寻常景致;深夜回家,曲拐昏黑小巷一扇守护的灯光;也是镇上孩子们的乐园。我和小伙伴常常从里捡几砣瓷泥,捏成想象中的小人或小动物,用破碎石膏模型在地面画出方格,进行跳墩游戏,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一块石膏细心地挖削,做成一只精致的窝穴,让蟋蟀在里面为纯真伴奏。
多次陪外地朋友去我们这里的景区游玩,那些坯房像陈旧的照片,只台瞰意,无法到达。仔细想来,毕竟是一种移植,它茕茕孓立、孤单、无援,不像它的先辈混迹于万家灯火。
刘家下弄,吊脚楼一带是我少年时光的领地。因为它就在我的小学隔街对面,而月刀口里住着我的同学。那时我尚不知自己的脚下高地其实是历代民窑匣钵片和瓷片的堆积层,是古镇历史时光的切面。当我明白这一点,它已成了废墟。近—两年,我常常来此,为残垣断壁拍照,伫立在高地顶端,默默注视阳光里城市的新姿,浮想联翩。这片规划中的文物保护区域,在我的冥想与思考中,是挚爱故乡的人挽留古镇未及飘逝一袭衣袖——旧窑场和旧坯房,前店后厂的绘瓷售瓷红店,当然还有茶楼、水酒店等等,比邻而居,鳞次栉比,继续它俗世而传统的生活,也让瓷都藉此而诗意地栖居大地。
20岁之前,我在狮子上弄一间坯房谋生。那是我平生的第一份工作。师傅手把手传授,让我学会了施釉。空敞无阻的空间,泥与釉里的劳作,让我深刻地体悟到,人在大地上只过一生。敲裂脆厚冰层舀水调匀釉桨,雨湿泥泞中小心翼翼地捧坯,雪光闪烁里低首弯腰沾釉,长长料板上舒展疲累身躯,渐入瓦檐阴影下的夏日午眠……。这些久已远去的青春日子,回忆自然杂糅着几许苦涩和压抑,但也留下了亲切与温暖。短暂但感觉漫长的坯房光阴里,呼吸于艰辛劳动的民间底层工友间,默默端详指缝、指纹和掌纹洗濯不尽的白泥釉痕,我隐隐觉得,自己手掌上的白色河脉,是铺展了的·古镇版图上,我必须渡过的一条条河流。
古镇的旧窑场和旧坯房,难道仅仅是陈年旧影这个词汇所能指涉的吗?
在今天,当众多新老城市争先恐后地以高度来炫耀时,我以为,古镇要以厚度来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