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十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江西景德镇召开陶瓷国际博览会,各项活动热闹进行,我也兴致勃勃地参合了其中一个项目——清代镇窑复烧及陶瓷吉尼斯纪录现场认证活动,该活动是将停烧十几年的一个老柴窑重新修茸点火复烧,官方对外的口径是在生产的过程中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烧好了以后还要邀请各界陶瓷大腕大师前来鉴定,烧出来的这个瓷器如何如何、这个窑口又如何如何。当然我们必须邀请一位大家,那就是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先生——他的到来使得我们镇窑复烧活动的定位定调立马高了许多!
那天由景德镇罗家机场接下飞机以后,加上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王雪纯,吉尼斯英国总部认证官,香港有线台的记者,还有江西省以及景德镇市的地方大员大家一起共进晚餐。宴请单位别出心裁,整了一桌酒席取名字叫瓷宴,云山雾罩地,让人以为瓷器也可以入口嚼咽,实际上就是在餐具上做了一些文章。比如把价值连城的鬼谷子下山青花大罐复制了一个,然后从三分之一处横切一下,拿开那个横切的部分,发现里面居然盛了一罐王八汤,大抵如此!
马先生还是传统的中式服装打扮,短寸头发中不时有几根银丝闪现,说话和气俏皮,妙语连珠不断,那双“看东西一样大的”小眼睛洞若观火,聚光得很!其实我觉得先生这双眼睛生得极好,无论是看见美好的事或者人,先生高兴,与之欢谈兴之所至必然笑眯起双眼;还是遇见让人不爽的枝杈先生生气,争执教训时也是微微闭起双目,此刻原本就不大的小眼睛已然是一线天了,却又不妨碍先生静观对方反应表情,看得是一样的清晰,一样的大小。可怜的是人家对方,无论怎样地睁大双眼,努力想通过马先生心灵的窗户查看点马先生的内心反应,那结果一定是徒然无获地,无奈之下只好心中暗恨那双小眼,同时战战兢兢地与先生过招就是了。能说这不是小眼之妙吗?
大家坐定之后,宾主频频举杯,当地有个敬酒的习俗叫“打的”,就是为了表示对尊贵客人的礼貌,举一杯酒,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其他客人面前,绕着桌子挨个地敬酒,一时间桌上没几个人坐着,因为大家都打着的士敬酒去了,途中遇见的也必须是互致问候,把酒尽欢,桌上桌下好不热闹!
马先生在与大家觥筹交错时侃侃而谈,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二。
一说历史当如何书写。先生说“历史是最说不清楚的事情,因为首先当时修的历史书都是当事人,一定避免不了自己的主观认识和立场,也就不能保证客观公正;或者是后人来编写的,那问题就更大,时空相隔又如何去对话?如何能够做到精准无误呢?更要命的是后人也是有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中国历史基本处在一个官本位的大一统制度之下推进发展的,长官意志无法绕过去,今天这个皇帝高兴了说这个事情当名垂青史,改朝换代之后那个君王该骂说这个事情绝对是遗臭万年呀?让那些看历史书的人如何去辨明呢?所以历史应该以物证的办法来书写比较好,比如文革这一段历史,现在还有一些当事人在,就编那么一本文革史的书,不要参杂主观评价,只需要罗列当事人的事件事实,比如第一条就是:刘少奇 一九七几年于河南登封去世,见证人为某某某,某某某,在之前曾在某某地做钳工多少年等等,这就是第一条,把这个人的活动经历纪录下来,再配一个图片,说明地点方位等具体细节,就可以了。然后是第二条,比如是邓朴方,什么时间,什么原因,什么地方坠楼,也配一些图片,包括去了什么医院等等,这么厚厚一本就可以,其他的都不需要!”。先生这个史书观点或者说对历史的态度是先生重视物证思想的一贯表现,想探究某个历史阶段的某个事实如果有实物就好办了。比如观复博物馆里有个瓶子,上面刻字:“武陵城里崔家酒,天山应无地下有”,说明那个阶段的酒卖得不错,人也就活得还算滋润,还说明那个时候人们喝的是米酒,特别是说明中国人那会儿已经有广告了——有事实为证嘛!也正是先生这个物证的指导思想使得他对物件有了兴趣感觉,使得我们现在多了一个观复,使得我们的收藏界风生水起。
二说北京城有种说法,说这个人是个“关厢”(音,字不详),意思是说这个人的出处不规整,用现在的话说这个人是两头混的主。先生说:因为北京以前有个地方就是叫“关厢”,这个地方的特点是城乡结合部,既不是皇城里头,也不是山中乡下。这个地方的人具备了皇城子弟无法具备的吃苦耐劳精神,又因为没有家族渊源的先天制约而富有冒险挑战的精神,还比农村里的人眼界视野开阔许多,因而都比较成功,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海的杜月笙,他就是一个上海“关厢”。这些人往往都是以自己直觉而不是以科律来判读事物的,当年他第一次与蒋介石交往是蒋先生欠了人家的钱,而蒋先生又打着杜月笙的旗号说自己是杜老板的人,人家就拿着他到杜府核实来了。上海“关厢”杜月笙只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蒋介石,就告诉来人:这个人是我的兄弟,以后他的账就是我来还的!这个故事精彩之处在于把杜老板的稳准狠和蒋介石的心机奇巧联合得极好。同时,也看出来虽然马先生儒雅出身,学问高深,却没有一般酸腐学士所有的那种注重出处,动不动就讲究来历的迂钝。其实计较起来,我觉得先生就是一个跨界的典型代表,他把深如瀚海的收藏学问、历史典籍化解成简单易懂的普及型的讲座和文字。也许他不及那些专事学问的泰斗领袖,也许他不及那些星光耀眼的影视明星,但是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一点个人喜好玩成了公众事件,也许就有些许认同“关厢”风格所带来的益处。
马先生极其幽默诙谐。席间主人推动大玻璃转台,客气邀请先生品尝螃蟹,他说:我是得吃了它,它都跟我眼前爬过去两回了。。。。。。。,后来看了《马未都说》的厕上篇才知道,马先生其实极喜好吃个蟹腿,嚼个蟹黄什么的。
马先生也十分耿直。对着得意洋洋,满脸期待的瓷宴主人说:你搞点地方特色的菜,哪怕辣一点,我们吃不了多少,我们至少也品尝地方菜色了,你看还弄个萝卜刻花搁到这里了,弄得这么多,这么复杂,人还不领你情。不知道老板是没听明白还是装糊涂——其时该老板一脸茫茫然。
马先生还特别的率真,一点不矫情。整个瓷宴过程他言语最多,席间政商两届人物在场,许多敏感话题他是从不遮拦,直奔主题,明快得一塌糊涂,明快得有时相关人等就只低头取食而不搭茬回应;至于那倒霉的螃蟹,马先生更是直接上手招呼,大嚼其肉,非常本真实在的一个北京爷们儿!
马先生相当随和,席毕许多人走到先生跟前,掏出名片与先生互换,马先生乐呵呵地给人发他观复的名片,又仔细端详那些来历不明的片子,放入袋中,和衣欢笑,出门而去。
这便是我与马未都先生所共进的瓷宴,让我这个马扎十分愉快,以至于不得不写出来与各位喜爱马未都先生的马扎们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