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拍卖的资本定价时代
大鳄凶猛
艺术品市场的“货币战争”
主笔◎曾焱
2010年11月21日和22日,中国嘉德拍卖公司在秋季拍卖中连续拍出两件“天价”书画:3.08亿元的王羲之《平安帖》、1.075亿元的李可染巨幅水墨《长征》。两位买家没有公开身份,但圈内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南一北,都是近两年在拍卖场上呼风唤雨的大买家,被视为进入艺术品市场的“财富阶层”代表。耐人寻味的是被演绎的后续情节:有人注意到,就在拍卖前后几天,这两位买家旗下的两家上市公司在股市上各自都有大宗交易发生,其数额正好接近拍场上两件艺术品的成交价格——可能纯属巧合,但无论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种流入流出的简单对应,至少说明一种趋势:人们看待艺术品市场的心理和视觉,已经被拉入到金融市场的逻辑体系。
资金从股市和房地产流向艺术品市场,类似的联想现在变得越来越直接和普遍。“流动性资金的大量涌入,为中国艺术品市场的量价齐升提供了基础。”北京匡时拍卖总经理董国强告诉本刊记者。艺术市场分析研究中心(AMRC)主任赵力为本刊记者提供了他们的分析结论:2010年一些市场研究者也开始将国内书画市场的价格暴涨,归因于从房地产、股票市场流出资金的入场。虽然目前仍没有系统的数据支撑,但是从2010年上半年国内艺术品拍卖市场而言,相较2009年下半年的资金增量为100亿元,预计全年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的资金增量为200亿元,接近2009年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的成交总额。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国内艺术品市场成为资金流入方向的结论。
触底反弹、行情回暖、V形复苏、价格指数、坐庄……2010年,当人们谈论艺术品拍卖市场时,从股市“舶来”的这些名词被熟练地援引、使用于口头和书面,其出现频率之高,让人错觉正在谈论的是股票或房产,并非书画古董。而退回到中国艺术品市场上一轮升涨的2005年,或者再拉近一点,在当代艺术被热炒至暴利的2006年,在这两个时间点上接受本刊采访的几位拍卖专家和市场研究者在提到这些词语时还显得斟酌,并努力想在谈话中区隔收藏、投资以及投机之间存在的差别。仅仅三四年过去,艺术品市场的语境已被重构,“投资”成了常态表述,投机被转化为“利润空间”,“财富阶层”正在取代“传统收藏家”,成为拍卖权力榜的主角。
在数字层面上,中国艺术品市场的体量增长速度惊人。根据艺术市场分析研究中心发布的《2009~2010中国艺术品市场研究报告》,2009年中国艺术品拍卖业的年度成交额为212.5亿元,取代法国成为世界第三位;2010年的年度总成交额预计突破350亿元,年增长率将达到75%。而事实上,根据目前已有的不完全统计数字,2010年度中国艺术品拍卖业的总成交额保守估计也超过400亿元(春季总成交额为201.41亿元,秋季仅北京地区已有167亿元)。北京保利和中国嘉德的2010年秋季拍卖总成交额分别达到惊人的52.8亿元和41.33亿元,超越了中国香港地区的老牌国际拍卖公司苏富比和佳士得。
频出的过亿元纪录成了艺术品拍卖会的放大器,拍卖因而借媒体渠道进入公众视野,具有与财富相关联的观赏性。除了少数经常出入拍卖会的收藏家、买家和业内人士,对大多数人而言,艺术品拍卖就像一个谜团,引发各种各样的猜测而难以得到标准答案。在2010年,最常听到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么贵?什么人在买这么贵的艺术品?来自《福布斯》中文版和胡润百富等机构的财富人群报告现在越来越紧密地被艺术品市场研究者引为观照,据此分析购买人群的结构和变化,试图给出答案。胡润百富2010年4月发布了《2010胡润财富报告》,计算出中国有87.5万位千万富豪和5.5万位亿万富豪,这90多万人被称为“中国顶尖消费群体”,而处于塔尖的,是140位资产在100亿元人民币以上的财富阶层。“在中国富豪榜上前100名以内的人,正是中国艺术品市场2009~2010年这一轮行情的主力,他们的身价都在100亿元以上。上海富豪刘益谦目前是唯一在媒体上公开露面的大买家,级别相当的大约还有5位:上海1个,山西1个,北京2个,台湾1个。他们每人一季拍卖就能买走5亿元以上的东西。”一位拍卖市场观察人士这样告诉本刊。
另一个被关注的现象,是艺术品拍卖市场上资金的机构化。《福布斯》中文版与中国建设银行最新发布《2010中国私人财富白皮书》,统计至2010年末,中国私人可投资资产总量接近100万亿元,高净值人群将达38.3万人——2009年分别为85万亿元和33.1万人。报告认为,这两项数据的迅速增长,意味着财富管理及私人银行服务将成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引发金融机构的竞争。与此同时,我们在艺术品市场看到一些金融机构在做试探性布局,操作途径包括发行艺术品投资基金和信托计划、提供艺术品估价服务以及银行企业的艺术品收藏和艺术赞助等。以民生银行为例,该行从2007年起开始涉足艺术活动,资助并建立美术馆,发行艺术品投资基金(Ⅰ号和Ⅱ号)并参与艺术品市场交易,被指为中国拍卖市场上当代艺术的三大买家之一。而在2009至2010年,中国建设银行、招商银行和中信银行等金融机构都开发了类似业务。有人计算过,在每年数百亿的银行理财产品中,一家银行的艺术品基金发放目前不足1个亿,在资金量上微不足道,但它的现实功用是被作为一个“招牌”来团聚高端客户,竞争未来私人银行服务的巨大市场。
机构的资金入场,目前主要是指除政府采购之外的企业等法人机构的购买行为,其行业背景包括金融、房地产、制造、能源、建筑等领域。另一方面就是艺术投资基金的资金入场,包括私募和公募的不同类型。据《2009~2010中国艺术品市场研究报告》,资金的机构化在艺术品市场中的表现,首先反映在资金规模化的明显优势,而动辄千万级的竞拍出价已经将个人性购买行为迅速地“边缘化”,类似于股票市场中的“机构”和“散户”的区隔。其次是在操作目标和操作手段上的变化,由于机构收藏的体系化目标和投资基金以投资收益为目的的精确化选择,因此两者都不约而同地聚焦于那些具有明确文化价值和社会共识的稀缺性艺术资源,造成“名家”尤其是“名作”的价格飙升,从而创造出中国艺术品亿元级的价格纪录。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艺术品基金投资著称于世的英国铁路养老基金会,曾将它的投资额度特别限定在基金会每年可支配总额的3%,约400万到800万英镑,其原因放到现在中国艺术品市场的语境下来看也许不可思议:约束投资额度,是为了避免短时期内投入过量的资金造成艺术品价格上涨,干预到艺术市场的正常秩序。在我们看到的一个个炫目的数字和纪录背后,是资本的介入和操作在速造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的庞大体量,已经有人担心艺术品收益可能“透支了10年”。
数字和市场:从一幅画说起
“有人统计了,现在进入艺术品市场的‘财富阶层’,在数量上连这个群体的千分之五都不到,艺术品市场本来就不大,又没有同量级的竞争对手,他们用点小力气就能在拍卖场上掌握话语权。”
“艺术品、钱币、古董和酒类等具有‘有形、长期’价值的收藏品已经成为中国财富人群广为关注的投资品类,从而直接导致了中国艺术品市场25%的年增长率。”
主笔◎曾焱
市场的一幅压缩标本
关于2010年艺术品拍卖市场之疯涨,有各式各样的段子——
某明星带了800万元去买齐白石的画,场上起拍价直接跳到了2000万元,结果他一手没举就走人了。这有点像几年前当代艺术最红火时的拍卖场面。
某拍卖公司把30多本苏富比、佳士得的专场拍卖图录标价拍卖了,居然拍出10多万元。
也有真实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数字魔术。
2006年中国嘉德拍卖曾经卖过一件张大千的《天女散花》,当时一位上海买家花了268万元拍走。2010年秋拍,他在北京保利拍卖以6200万元的落槌价把画卖了,创造了一个拍卖的奇迹。
在2010年重新排定的“中国艺术品拍卖成交价格前10位”,也是一份亿元成交前10名单。除了一件元青花鬼谷下山图罐是在2005年拍出,另有一件明代吴彬的《十八应真图》是2009年秋季的成交纪录,其余8件均为2010年春秋两季拍卖中出现的过亿元成交。
当2010年12月12日徐悲鸿的巨幅水墨《巴人汲水图》在北京翰海拍出1.7亿元,当时话题全部集中在了这个中国近现代书画的新世界纪录上面。11月22日嘉德刚拍出那张1.075亿元的《长征》,仅过了半个月,新纪录就被《巴人汲水图》覆盖。10年里被拍卖三次,经历了艺术品市场的三次起落。北京翰海拍卖总经理温桂华向本刊记者讲述她所亲历的这三次拍卖,从百万到千万再到亿元,听下来《巴人汲水图》就像是这个市场的一幅压缩标本——
“1999年我们第一次拍卖这张画的时候,亚洲金融风暴刚过去两年,拍卖市场刚好起来,像翰海的总成交额也就在1亿元左右。高端市场和低端市场的区分也不明显,132万元的成交价格并没能最大程度地体现这幅画的价值。那时候像房地产商什么的都还没有入场,新面孔的买家不多,比较常见的是私企业主、小老板,尤其江浙一带的多,卖酱油的、卖衣服的,都有。买下这画的是河北一位私企业主,他从1993年内地开始有拍卖市场就买艺术品,算是这行里的老人了。
“2004年,《巴人汲水图》又出来了,在我们拍卖会上举到1650万元,也是当年的近现代书画成交纪录。买家是委托他人举的牌,具体身份不是特别清楚。那年是翰海10周年庆,总成交额过了10亿元,与画价一样,也是5年前的10倍。新买家在那个阶段开始多起来,房地产等行业已经有人开始入场买东西了。
“今年这画卖了1.7亿元,据我所知买家是基金,在翰海买了两三年了,每次出手不多几件,但都买精品,应该就是现在所说的那种资本吧。”
把故事拉回到最初的收藏者,所有细节立刻变得丰盈起来。1949年冬,一个叫朱良的年轻人跟随解放重庆的队伍进了城。他是个收藏爱好者,抽空去逛旧货市场,遇见聚星诚银行的管家在处理旧书画。看见《巴人汲水图》,懂得美术的他很想买下来,对方开价160万旧币,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60元。朱良钱不够,先交了10万定金定这画,回部队后把上面发的毛呢大衣卖了120万旧币,凑钱买到了《巴人汲水图》。转业后,朱良担任重庆市粮食局副局长,这幅画一直在他身边,80年代曾有一位浙江老板来买,开价180万元也没能够把画带走。1999年1月,北京瀚海拍卖公司主动联系朱良,定价190万元,拍卖时间定在半年后的7月3日,这时画在朱良手中已经收藏了将近半个世纪。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里,还有一幅《巴人汲水图》,当时曾有人提出疑问,徐悲鸿纪念馆馆长廖静文女士、徐悲鸿之子徐庆平鉴定后认为两幅同为真迹——1936年徐悲鸿在重庆画了这幅画后,印度驻华大使想买下,画家于是照原图重新画了一张。朱良所收藏的,就是印度大使买去的那幅。
三任收藏者,从传统的收藏爱好者到代表资本投资的基金机构,又正好各自对应了中国艺术品市场的三代藏家群体。对于2010年的拍卖市场,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结束。
为什么这么贵?
龚继遂将2010年称作是“基金进入内地艺术品交易的元年,也是艺术品投资作为资产配置这个概念打动所有财富阶层的一年”。北京荣宝拍卖总经理刘尚勇告诉本刊记者,他觉得这个结论有些夸张了,“2007年民生银行就发行了艺术品投资基金1号”。他对资本进入的时间点没有那么敏感,关注的是资本操作艺术品市场的方式。“前一年还不过几百万元的东西,突然就上亿了,我们开始也看不明白,后来就发现是资本在起作用。因为某些艺术品正好符合了被资本关注的特征,可以形成财富板块,比如说‘红色经典绘画’,经过资本的购买整理之后突然就值钱了。不是画家多有名,成就多高——也许有人一辈子就画了那么一张画,但是它的题材值钱了,画也就跟着高价了。这种高价格是由资本的力量打造出来的,不是说装进篮子都是菜,要看它被装到什么篮子里面。”他说。
最终刘尚勇发现,其实资本要争夺的还不是哪一个具体板块,而是定价权,“定价权是市场里的核心权利”。他向本刊记者分析说:“定价权在中国艺术品市场有三次转移,从行政干预到消费干预到资本干预,这三次转移可以大体看出市场正在发生的变化:一开始是行政干预时期,从解放初期一直到‘文革’前和‘文革’中,谁的画值钱、谁的画不值钱由政府官员说了算。齐白石的画很值钱,他是农民画家,出身好;李苦禅是车工,画也很好,工农兵画画都很好;傅抱石是旧文人,但笔墨能跟上时代的步伐,是个好画家。有些人虽然画得好,但历史有问题,思想不进步,都是不能进入市场的,不值钱,也不能卖。改革开放以后全部回归市场,那会儿叫‘消费干预的时期’,谁的画值不值钱由消费者说了算。林风眠的画在行政干预时期不值钱,但一进入市场时期,他的画开始被大家喜爱,所以很值钱。相反的是刘海粟,他的画不知道怎么不受大家追捧,其实画得也很好,以前名气也很大。我觉得是消费者的喜好决定了价值。从2009年开始,亿元价格出现后,市场格局又发生了变化,将来一段时间里可能要进入‘资本干预时期’,比如资本逐渐在打造他们的一些价值板块,谁的画应该值多少钱恐怕确实要由资本说了算。”
吸引资本关注的艺术品有什么特征?他举了个例子:“宫廷艺术品这几年被追捧,因为它的价值容易被确认,一本《石渠宝笈》就够了。从前我们几乎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宫廷画家,作品现在也能拍出天价。画得好吗?就那样,但因为是皇帝收藏过的,价值容易被理解,在市场上形成了一个‘皇家收藏’概念,这个概念就是资本给的。在艺术品市场上能成为‘资本’的钱,一要钱量大,二要有力量,也就是具备影响价格的能力。内地艺术品市场一年三四百亿元的规模,10个亿的资金就能形成影响力。目前内地市场上的资本,有些来自个人,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刘益谦,市场上像他这种级别的买家总共也就三四个。也有私募基金,几个关系好的人把钱凑一块儿买东西,可以减少点风险。这种私募出现也就两三年的时间,规模一般在3亿到5亿元,小于2亿元就没人在意你了。另外有几只银行基金,属于谨慎试水的阶段,进入市场两三年,在市场上买过什么业内也无人谈论,这说明他们不成功。”
资深经纪人武劲向本刊记者透露,制造板块价值是资本的一种玩法,为的是控制边界,比如皇家收藏,以是否著录于《石渠宝笈》这样的简单概念就让价值被确认了,把古代书画市场迅速拉升。“《石渠宝笈》里面著录的东西市场上总共也就百八十件吧,刘益谦手里藏了30多件。他将这30多件全部竞拍到5000万元以上,哪怕是不知名的宫廷小画家也一样如此,有本事你来拿,没人接我拿,这就是坐庄的方式。今年市场上有4000件齐白石、4000件张大千,大买家只收这里面的前10名、前5名,其余被他们建立的识别系统一律视为假,买那3990张的人就成了冤大头,因为他们休想再卖给大买家,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所谓‘假的跟假的玩,真的跟真的玩’。拍卖市场说到底卖的是一个趋势投资预期,近似于虚拟。到底谁真正拥有有价值的财富,其实还属未知。只能说从2005年到现在的这5年,胜出者是刘益谦。”武劲说。
刘尚勇告诉本刊记者:“都说资本入市,但真正意义上的金融资本在内地艺术品市场其实还比较少,因为买艺术品的人再投机也要捂上一两年才能变现,进来容易出去难。所以现在我们在艺术品市场上看到的都还不算纯粹意义上的金融资本。如果要准确地描述,应该说,这些资本是以私人身份,但用金融资本的操作方式来进入艺术品市场。可以说,目前艺术品的高端市场已经被资本控制了。我所说的高端市场,指其艺术品的成交单价起码在500万元以上,5年前大约百万元以上就可以算了,而两三年后恐怕要超过千万元才能进入这个高端市场。至于500万元单价以下的艺术品市场,我认为仍然是一个文化消费的市场,传统型收藏者还是可以玩得起的。等到这个市场上的优质筹码全都被高端市场拿走了,资本就真要成为艺术品市场的主角了。我们做拍卖的,私下也和‘资本’聊,发现他们并不盲目,都是有算计的。对财富阶层来说,大的投资环境比起从前差了很多:股市这两年没有大涨,外贸不能投,实业不好做,进房地产也难了,资金找不到新的出路,相比之下进入艺术品市场一点钱就能使其天翻地覆。有人统计了,现在进入艺术品市场的‘财富阶层’,在数量上连这个群体的千分之五都不到,艺术品市场本来就不大,又没有同量级的竞争对手,他们用点小力气就能在拍卖场上掌握话语权。今年有人在英国花5亿多元买了个瓷瓶,被说得沸反盈天,其实在他们这个群体眼里5亿不算什么事情。上百亿身家,什么都有了,钱没有地方去,你说他不去买这瓶子买什么?”
中央美院教授龚继遂,20世纪90年代曾担任过纽约苏富比的中国书画部主任,近年研究收藏史与收藏行为,他这样向本刊记者解释普通人群对于拍卖成交价格的惊异:他们对财富阶层所持有的财富数量是陌生的,对艺术品在财富阶层中所承担的功能也是陌生的。“艺术品的终极功能是成为区别社会阶层和个人身份的文化载体,而中国的富人在这个经济发展阶段开始需要这个功能。这些功能在古今中外从来就存在,只是在现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同时也是社会财富和社会地位急剧变动的时代,财富阶层需要统一它的文化载体,这些价格的社会影响力就被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