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静。 静极了的夜里,爆出一声极细、极微、极清、极脆的声响:哔! 那声音实在是太短促、太渺小了,极易忽略过去,但我不必扭头,不必抬眼就知道,那是瓷瓶的釉面又爆出了一线白纹,行话叫开片。 这开片声实在很平凡,但我爱听。它是生命的拔节灌浆,是青春的低吟轻叹。这声响是人间的天籁,常常带给我以微醺般的欢喜。 这尊仿张公巷卵青釉玉壶春瓶,是我从汝州带回来的,出窑有一年多了吧,却还充满活力地、欢快地开着片。 全身布满开片的瓷器,大多为哥窑瓷。釉质和开片更为讲究的汝瓷,则因历史上的昙花一现而笼上了神秘面纱,难得一见。关于哥窑,民间流传着如下故事: 宋代,有章姓兄弟二人,都以烧窑制瓷为生。哥哥朴纳,弟弟机灵。头子活络的弟弟凡事都会想着讨个巧。令他气闷的是,他的瓷器却总是不好卖。偏偏,哥哥老老实实,瓷器却大受欢迎,畅销四方。 又开窑了。弟弟看看新出窑的东西,釉色黯然,痿头耷脑,滞销是肯定的了。他胸闷。他悄悄潜到哥哥窑后,探头而望。哥哥炉门里却是一片碧玉晶莹,光彩照人。弟弟妒火中烧,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拎来一桶冷水,朝炉膛泼去…… 面对一炉爆裂的废品,哥哥伤心欲绝。他久久蹲在窑前,不吃不喝,像一个石人。 水,渐渐蒸发干了。哥哥伤心加饥饿,头昏眼花,出现了幻觉: 那一炉废品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器物表面长出了仙界才有的图案…… 他揉揉眼定睛看去,天哪,那不是幻觉,釉面的开裂竟自然成文!通体美妙的裂纹使得他的瓷器灵气盎然,更显高雅。 从此,哥哥生产的带有裂纹的瓷器名闻遐迩,人称哥窑瓷。 哥窑来历的传说,许多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传说虽不可深究,却含有赞美朴实的善意。建窑之时为两宋,主窑之人为二章,则是有案可稽的。朱琰《陶说》这样写:“宋哥窑本龙泉琉田窑,处州人章生一生二兄弟于龙泉之窑,各主其一。生一以兄故,其所陶者曰哥窑。生二所陶者,仍龙泉之旧,曰龙泉窑。”哥窑确以开片驰誉瓷林,而青碧如玉的弟窑同样可珍可贵,是各擅胜场的。 哥瓷在我很小时,就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 我父亲对瓷器的爱好似乎偏重于西洋瓷,我幼时日常使用的杯盘碗碟也以洋瓷为主。国产瓷中有一对开片胆瓶却享受着特殊待遇,摆放位置十分显要。母亲再三告诫,说是父亲关照过,不能让小孩碰的。 正是这对开片胆瓶,同时却遭到无情的嘲弄。有位同学见瓶大笑,说他家的玻璃大花瓶可以插大把的鲜花。你家的花瓶又小又破,瓶口更小得不像话,只能插一枝花吧?你父母真是小气鬼!我气得要命,却又无言以驳,他说的好像也没错呀。一个初小学生,哪里会知道陈设瓷呢?哪里会知道官瓷贵重者大不盈尺的讲究呢? 幼时的我,几乎天天在评弹曲调声里入梦。我母亲是苏州人。一晚,大约是古董掮客来向父亲推销瓷器吧。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们讲到“开片”,又好奇又好笑,我想,难道瓷器也会唱弹词“开篇”吗?“开片”与“开篇”两词,在我脑中重叠纠结,再也撕扯不开了。 依稀记得那晚播的开篇是《庵堂认母》。蒋月泉的唱腔那才真叫哀婉悱恻、回气荡肠呐。一直到今天,我见到稀罕的开片瓷器,不管是哪个窑口的,耳边便会响起扣人心弦的蒋调,人先醉了: 世间哪个没娘亲,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十六年做了梦中人。……娘亲啊,哪怕你在地角天涯,也要把你娘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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