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天生:我们都有过小时候吃饭打破饭碗的经历,奶奶怕父母粗暴对待,会立马上来打圆场道:“没事没事,好兆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岁岁平安!”长大以后一细想,了不得,这里面包含了丰富的人生哲理。
姜宗福:用四个字可以高度概括,即:“死而后生!”
欧阳天生:工业化时代以前,瓷器的生产靠的是纯手工,可以说件件都是孤品。孤品死而不能复生,旧的去了新的虽然来了,可并没有“后生”呀?
姜宗福:这句话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逃避(摔碎)责任”的一句托词,意思是旧东西用久了到处残缺,用起来既不方便又不美观,但丢掉又甚为可惜,万一不小心打碎了,换新的顺理成章。二是有生死交替才有世界轮回,新陈代谢是推动世界向前发展的动力。如果旧碗不去,新碗不来,陶瓷业怎么发展得起来呢?三是想得到新的,干脆一狠心将旧的摔碎了,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得不换新的。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欧阳天生:用这种思路发展陶瓷业恐怕不大合适。您知道,中国的陶瓷艺术脱胎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如果把这个根都将它“置死”了,生产出来的还是中国陶瓷吗?
姜宗福:你这是对生和死的一种很片面的理解。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人一生下来就面临着会死,人死的时候一定有新生命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死不是生的终点,而是生本身;生不是死的对立面,而是死的一个部分。为什么人们打碎了瓷器会用“岁岁平安”来自慰呢?在我看来,“碎碎”与“岁岁”同音,说“岁岁平安”这样的原因是为了图个吉利;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瓷来自于土,“碎碎”以后即落土为安了。如此理解陶瓷的生死,其实也是对瓷器生命的一种尊重。
欧阳天生: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看透生死。
姜宗福:唐代有个瓷瓦匠就看得很透。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址出土了一件瓷器,瓷匠在上面留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 夜夜栖芳草。”此人真正看透了生死,觉得在生不能做夫妻,但死后化成蝴蝶厮守在一起也很幸福。
欧阳天生:我明白了,生和死乃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对立统一的。
姜宗福: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死亡是进化的前提,没有死亡,就没有物竞天择,种内竞争和种间竞争均无法得以实现,优势基因和劣势基因无法得到有效分化,于是进化停止了,也不可能有我们站在这里认识和思考宇宙,可以说,死者是进化的祭品,我们今天能够以这样的形态生存,正是拜亿万年间无以计数的死亡所赐。所以,生与死,本是相辅相成的,它们是同一辆车的两个轮子,同一个人的两条腿。
欧阳天生: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中,似乎中国人对死特别的恐惧,西方人却把死看得很淡,这是为什么?
姜宗福:这是统治者精心设计的一个教育陷阱。统治者要想统治地位牢靠,只有一个办法,即掌控人的生命,判死刑。这样一来就特别需要一种对死的恐惧的教育来做支撑,于是他们就发明了阴间、阳间、天堂、地狱、各类鬼魂等等,甚至对地狱或阴间又做了更加恐怖的描绘,如十九层地狱、孤魂野鬼、过奈何桥等等,让中国的老百姓异乎寻常地怕死,从而通过剥夺生死的方法达到让老百姓循规蹈矩服从统治的目的。如果都不怕死了,皇帝就没法统治了。所以,他得让人怕死。中国人从古至今都是在死的恐吓中长大的,能不怕死?
欧阳天生:所以一谈到传统文化“死而后生”,许多人就有恐惧感,担心传统文化被扼杀。
姜宗福:这个问题要两方面看。一是新文化的产生并不是让传统文化彻底死亡,传统文化死了,其DNA是死不了的,就好像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看似彻底否认了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实际上直到今天传统文化并未死去,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二是传统文化中有许多糟粕,这一部分必须得让它死掉,否则会钳制人的思维,让人变得僵化、保守,成为文明进步的最大阻力。举个例子来说,瓷器发展到今天,我们的许多大师还在画祖先遗传下来的那些梅兰竹菊桃李神,所以越来越走向没落。原因在哪里呢?原来,人的审美也有生死,当他对每一个食物出现审美疲劳之后,就会厌倦直至厌恶。一旦达到厌恶的程度,就说明对这一事物的审美已经死亡了,需要寻找新的审美目标去代替。
欧阳天生: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准确地理解陶瓷产业的“死而后生”呢?
姜宗福:我们要置传统文化于死地而求后生,首先必须要尊重传统文化,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体现“生者对死者的尊重”。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传统文化身上有我们的DNA。DNA是不会死的,也不能够死,如果连DNA都死了,整个宇宙也就崩溃了。这一方面日本、韩国、港澳台等所有文化汉字圈的国家或地区比我们中国做的都要好。以日本为例,他们的瓷器文化源于中国,尽管他们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对中国的瓷器顶礼膜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日本收藏了中国古瓷的家庭,只有来了特别重要的贵宾才会拿出来展示,开眼之前要焚香膜拜,特别浓重。日本瓷器看似“置死”了中国瓷器,但其中国瓷器文化的DNA还在,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置死”,而是涅 。
欧阳天生:表面上看,日本的明治维新让日本死得很彻底,连亚洲都不愿意呆了,提出了“脱亚入欧”。正是这一次彻底的死,让它得到了生。
姜宗福:其实“死而后生”的真正含义就是创新。所谓创新,就是以新思维、新发明和新描述为特征的一种概念化过程。它有三层含义,第一,更新即让旧的死亡,用新的替代;第二,创造新的东西即新生。第三,改变。中国瓷业之所以远远地落后于日本,就是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死”得不够,改变得不够,或者说根本就没死过,还在啃祖宗的老本。你看你们景德镇所谓的“大师”遍地,可有几个可以称得上“创意”、“创新”大师的?几乎没有。可悲的是,当我们的瓷器在欧美市场上已经沦落到贴牌或廉价抛售的地位时,我们还在高举“官窑”大旗,梦想“复辟往日瓷山”,简直是痴人说梦。又不想想,日本人占据欧美外来瓷的半壁江山靠的是官窑吗?No,靠的是创新!
欧阳天生:这一点我很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