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灯照在我头上,我借着他的光行过黑暗。”
当钱大统诉说他过去的苦难时,《圣经·约伯记》中的一句话跃上心头。
眼前的钱大统,高大、健硕,宽大的脑门下一双锐利、燃烧着火样的眼睛,一副宽边的金丝眼镜使他更为儒雅,配上稀疏的白发,红格子的衬衫,像一个从旧上海走出的“名门贵族”。他身上有一种爽快和果敢、精明和世故的特质,有一种平民与贵族混为一体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来源于物质的丰裕、门第的显赫及他儒雅、铮亮的外表,而是来源于一种内在的、被命运越磨越锋利的力量,一种强大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即使受到命运的巨大打击,身处社会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边缘;即使是关在黑暗困苦的牢笼,还是被逼在粪坑中吃递下来的粗糙饭食;即使是用鸡骨磨成针回到骨器时代的生活,还是用污泥涂抹全身,只露一双眼睛,以便不被蚊虫叮咬,深夜要完成劳改农场指定的水稻插秧任务等令人难以想象的磨难都不曾湮灭的气度。他说,白天没有做完,夜晚继续做,还要支付为他打灯的人的工资。而每月仅有的八毛零花钱用于买纸、信封、邮票,以便写信寄给在另一农场劳改的母亲。因为母子被定为反革命关系,通信则属反革命串联,所以,他寄出的信母亲是永远收不到的。而他的母亲,是一个被苦难酿造的女人,丈夫在她二十七岁时因国民党军官身份死于非命。她年纪轻轻便背负着“反革命家属”的称号,带着三个“反革命”的儿子、一个“反革命”的外婆,全家挤在一间只有七八平米的破房中,熬煎着痛苦的岁月。
钱大统在屈辱中开始了他多舛的人生。没有高中大学,因他的出身。没有苗正根红,断定了他黑色的命脉,一如印度种姓制度,他们不但成为不可接触者,即使同门、亲戚、朋友也因他们“黑色”而受牵累、疏远。侮辱和咒骂、唾沫和垃圾,随着呼啸的北风刮进没有玻璃的窗洞,打在他们全家的身上。苦难的命运,挟持着茫然而巨大的力量,在年轻的共和国土地上畅通无阻,他们身上承载着中国几百乃至千年积蓄的恶意仇恨。阶级仇恨成为社会改朝换代的力量,那么,这个新建立的社会就必然以仇恨为基础;以新仇恨代替旧仇恨,那么,这个社会就生活在没有爱的地狱里。爱被理解成“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无情” 。的确,钱大统祖父辈有过辉煌的过去,他的祖辈靠聪明才智和德业而成为江苏的大银行家,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他的母亲,亦是名门闺秀,精明能干,是我国中文打字机活字字盘表的发明人,解放后是市工商联负责人之一,但是,这一切都在钱大统少年时发生巨变。母亲因命运不公,“顶撞领导”发配青海劳动“改造”。 优越的生活及教育没有了,钱家承载着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历史剧变,一个农民工人的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阶级的专政,钱家的命运,正是当时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命运的一部分。这种雷锋般的对爱恨的理解方式正是钱大统青少年时代的社会氛围。生于1948年的他到“文革”开始,正好17岁,而19岁就被抓进牢房,到31岁才走出监狱。这一年,正是1979年,也正是国家开始走向改革开放的那年。
与当代许多画家不同,钱大统是在苦难的命运中为了求生存而从事艺术的,并非因理想而为之或兴趣使然,或职业发展的水到渠成,而是命运大浪将他抛在深渊里,在绝望的深渊中用顽强的意志和精神挣扎求生的结果。钱氏没有受过任何科班教育,没有文凭和显赫的家庭出身,没有任何势力支持,在这方面他和耶稣一样贫穷。他没有像样的工作,他做过模具、割过水稻、挑过大粪,准确地说,他没有未来!只要有口饭吃,不受欺凌,就是钱大统当时的最高期望。面对命运的打击、不怀好意者的嘲弄、见利忘义者的陷害,甚至好友亲人的背叛,钱大统并没有显露高亢的愤怒,而是用坚忍的精神向上升腾,最终以钱氏的非凡艺术成就赢得了尊严,也给曲折的命运以有力回击。
从钱氏艺术的主题来看,他最为钟情的是《母亲》、健硕的《男子人体》、历史上的《老子》和当代一些圣贤的肖像。在这些作品上,他倾注了强烈的情感。《母亲》表达了他对伟大母亲的最高敬爱——美丽、高贵、慈爱、坚忍,对不公正的压迫毫不屈服;而健硕的《男子人体》,背面的肌肉传达了与命运抗衡的力量与信念。《老子》表明在这样纷乱的世界中,智慧和公义的彼岸始终存在。
如今,钱大统已把当代青花釉下彩人物瓷画带进了一个更深邃更有意味的理想高地,不论是民众还是专家都被他的艺术魅力所征服。他把一流的素描写实功底和釉下彩色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是一大突破;他把中国最著名的青花绘画技艺发展到 “尽精微,致广大”的自由之境。
钱氏在艺坛的成就本文不再叙述。与今日的艺术辉煌相比,他前半生的苦难似乎更耐人咀嚼,意味深长。并不是说,钱大统今后的人生就风调雨顺,恰恰相反,每一次苦难和打击都使钱大统的才能和智慧得到了更好的磨练,丰富了他的人生经验。这种承受苦难的能力和奋发向上的动力来自哪里?当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社会、一个民族苦难当头,甚至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时,我们应当从何处获得力量,来抵抗命运的责难,把坏事变好事,福倚祸中兮?!
当笔者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钱大统提到他母亲和他们一家战胜苦难的秘诀,那就是耶稣基督。他们从小就是基督徒,正是耶稣基督的生命进入他们的生命中,才使他们经受住了巨大的苦难。对于这种苦难,钱大统认为这不是苦难,反而认为这是对他们生命的巨大祝福。
“神藉着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们受欺压,开通他们的耳朵”;他“以公义为衣服,以公平为外袍和冠冕”,使“他的灯照在我头上,我借着他的光行过黑暗。”当钱大统说到此时,眼睛潮湿了。他用浑厚有力的男中音唱起了对上帝的赞美诗,他说,这都是上海四五十年代教会里唱的歌,他和他的母亲以及家人就是凭着从生命里流出的歌,行过黑暗,当他们受欺压时,开通了他们的耳朵,藉着神应许公义公平必战胜邪恶,义人必因信得生的信仰走过黑暗,印证了他的话语。
出身于“民门”,虽受过沉重的命运打击,钱大统却始终刚正不阿,用画笔,在不同的材质上谱写了一曲对上帝的公义和慈爱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