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刘雨岑是景德镇珠山八友之一,现代著名的陶瓷花鸟画家。这篇文章,部分是笔者在采访了王锡良等几位部陶研所的老艺术家之后收集的素材。大部分则是在采访了刘雨岑的儿子刘平大师之后整理出来的。文章中的事情尽管已经发生在几十年前,但陶瓷艺术家刘平大师对其父亲过去的音容笑貌仍记忆犹新,对父亲过去的点滴故事依然能娓娓道来,儿子对于父亲的敬重和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刘雨岑先生的艺术造诣,有很多媒体发表过很多文章。作为一位媒体人,我很感谢刘平大师,为我讲述了一位有血有肉的艺术家的故事和一位普通父亲的情感。斯人已逝,浩气长存!让我们一起来怀念这位令人敬仰的长者和艺术家!
长使后人泪满襟
————怀念已故陶瓷艺术家刘雨岑先生
舔犊之情
刘平,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西分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理事、江西美协陶瓷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江西省工艺美术学会副秘书长,7501毛泽东主席专用瓷鉴定委员会主任。1944年7月生于江西鄱阳,其父刘雨岑,是已故杰出陶瓷艺术名家、国画家、景德镇蜚声海内外的“珠山八友”之一。刘平于1963年在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随父学艺,1975年成为了著名的“7501”毛泽东用瓷设计的重要参与者。
在刘平的记忆中,父亲刘雨岑从小就很宠爱自己。刘平还没有长到桌子高的时候,父亲在书房画画,刘平就在一边看父亲作画。刘平经常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就爬上桌子自己在宣纸上乱涂一气。即使这样,不论刘平怎样糟蹋了父亲的画稿,父亲总是微笑地指点他,手把手地教他。良好的家庭氛围,培养了刘平从小就爱好画画的兴趣。
到了高中参加高考的时候,刘平差一点就读了浙江美院,也就是如今的中国美术学院。因为父亲刘雨岑和潘天寿的关系非常好,潘天寿当年就是浙江美院的院长。没去的原因是刘平高考的那年,浙江美院不招收中国国画专业的,只招收篆刻书法专业的学生。父亲认为学篆刻将来和做陶瓷还是相差太远,那时父亲刘雨岑是一心想让刘平继承他的衣钵。陶院当年总共招生人数是60名,刘平当时考的是第十七名,专业、文化总分上陶院是毫无问题的。但陶瓷学院也没有录取刘平,理由就是因为他曾报考了浙江美院,当年陶院招生人员认为他专业思想不稳定。其实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刘平有一位叔叔当时正关在监狱中,他曾经是国民党浮梁县党部委员。
刘平作为刘雨岑的独子未被录取陶院,刘雨岑对此事当然伤心难过。刘雨岑非常想不通,一生气就拄着手中的文明棍,直接闯到市政府找当时的市委书记赵渊,赵渊当时还兼任陶瓷学院党委书记一职。赵渊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很热情地接待了刘雨岑,并且耐心安慰他。赵渊称呼刘雨岑:“刘老师,你儿子要不明年再读,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要不你把他带在身边学习,把他放在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就这样,刘平高中一毕业就进入了轻工部陶瓷研究所工作。
刘平进了部陶研所后,刘雨岑对儿子要求非常严格。在进入部陶研所的第一天,刘雨岑就开始着重辅导刘平完成全部大学的美术课程。刘雨岑自己亲自担任儿子刘平的国画老师。每天布置儿子练习书法的任务并督促他完成。那时刘平住在部陶研所的集体宿舍,部所分配给刘雨岑一间专门的工作室。每天早上未刷牙前,刘平要练三张报纸的书法,一直练到手酸抬不起来。然后刘雨岑再让儿子洗脸吃饭并开始上课。
刘雨岑有位朋友是清朝最后的秀才,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宣字。每天晚上,刘平要到欧阳老师家学习古诗词。这位老秀才后来生病去世,父亲又为刘平请来二中的校长何燮做他的中文老师,他也是位具有深厚古典文学修养的老师。刘平每天晚上到他家去学习请教。素描老师冯育庆曾是浙江美院的高材生,当时在陶瓷学院当老师,他和刘雨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冯老师专门教刘平色彩和素描,他的指点让刘平绘画水平方面受益匪浅。篆刻方面,刘雨岑从艺术瓷厂请了一位名叫胡庐的人作为刘平的老师。当年的胡庐,也就是如今舒立洪大师的外公。
刘平进入陶研所并不像常人那样学徒,而是正儿八经像在学校读书一样,只是学校的老师要教很多学生,而这些老师集中起来只有一位学生,那就是刘平。值得庆幸的是,正是这些老师的教诲,才成就了日后刘平大师的艺术造诣。
刘雨岑大师对儿子刘平虽然很严格,但从未动手打过刘平。在高考遭遇挫折的那年,刘平自己内心也非常郁闷。浙江美院当年不招国画专业,陶院又不录取他,刘平在家里呆得实在烦闷,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他一气之下骑着自行车跑到市政协,想去报名参加当时的上山下乡运动。刘雨岑听到消息后焦急万分,怒冲冲地到街上把儿子刘平找回家来。刘雨岑回家后气得直跺脚,高高举起的手在刘平的头上晃了晃,最终还是没有落在儿子的头上。但盛怒之下,刘雨岑却将刘平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用砍柴刀把它劈了个“遍体鳞伤”。如今年已古稀的刘平大师开玩笑说,那时的凤凰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的人开着宝马,父亲没舍得打他,却气得把他的自行车劈了。
大师风范
在珠山八友当中,刘雨岑是这些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与年纪最大的徐仲南相比差着一辈。正是因为他的勤奋好学,才使得他小小年纪就才华横溢,深得珠山八友中王琦的赏识与喜欢,并收他为义子。文化大革命之前,有一批国内著名的画家林风眠、唐云、朱屺瞻、王个簃等先后都来过景德镇,刘雨岑作为景德镇的美协主席亲自接待过他们。他们经常到艺术瓷厂、部陶研所等地一起进行创作、互相交流国画和瓷画的心得。这些国画界的大师泰斗们非常谦虚、也非常随和,刘雨岑既把他们尊为老师,也把他们视为兄长。当年的刘平大师年纪很轻,唐云、王个簃画画时,刘平就经常为他们磨墨、或者搓料,成为这些艺术大家们的临时“书童”。
刘雨岑与潘天寿堪称莫逆之交,俩人当年还书信往来密切。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肖华是江西兴国人,当年潘天寿和刘雨岑都作为全国政协代表,在北京参加过政协会议。当年在政协会议期间,肖华在家中宴请在北京开会的全体江西省政协代表,刘雨岑就是在一次肖华家的聚会上认识了潘天寿。他们在北京得以经常交流绘画心得,并有机会切磋技艺。在北京肖华家聚会期间,潘天寿临时画了幅花鸟画送给刘雨岑。临别,潘天寿又对刘雨岑说:“这幅画作是临时应付之作,不足作为礼物送人,回杭州后我一定认真作画一幅寄给仁兄。”果然不出一个月,潘天寿从杭州为刘雨岑寄来一幅精品画作。此后,他们经常书信往来,刘雨岑儿子高中毕业时,潘天寿对刘平考浙江美院多方指点和帮助,后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但刘雨岑对潘天寿还是充满感激之情。为表达自己对潘天寿的敬慕,刘雨岑请善画瓷像的夫人朱秋霞,亲手绘潘天寿瓷板像赠送以作纪念。
在普通人的记忆里,刘雨岑是一位善良、谦逊,而且待人非常热心的人。艺术瓷厂的老艺人曹木林如今提起刘雨岑还津津乐道,对刘雨岑的为人赞叹不已。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艺术家刘雨岑是受政府特别照顾的艺术家之一。市政府发给刘雨岑一张专门的卡,每个月计划供应刘雨岑有前门、牡丹、中华三条香烟,两斤白糖、六斤猪肉。在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年代,享受这些待遇的,当时只有曾龙升、王步、刘雨岑等寥寥几位老艺术家。刘雨岑是个烟瘾非常重的人,平均一天要抽五包烟,一条烟两天就抽完。刘雨岑习惯将计划好烟放在办公室里,所里很多年轻人经常到刘雨岑办公室聊天,如今的戴荣华大师就是当年的年轻人之一。一来他们可以向刘雨岑老师学习请教问题,二来他们都知道刘老师那儿有好烟招待。刘雨岑见到这些年轻人,每次都将那些好烟散给这些年轻人,自己则买“勇士”等一角多钱的烟来抽。
刘雨岑住的地方在部陶研所幼儿园隔壁,他喜欢在院子里种花草、养金鱼,他种的牡丹花开的特别好。他和陶瓷雕塑家曾龙升是“背靠背”的邻居,曾龙升住在后面、刘雨岑住在前面,而且他们同样爱好牡丹而且两人都擅长种牡丹。当时这些艺术家分配的住房都是套间前后各一间。刘雨岑的工作室前面一间就安排了王恩坏,这是部陶研所专门安排了一些年轻人来照顾这些老艺术家的。王恩怀就经常为刘雨岑去买饭、打开水,照顾他的工作和起居生活。部所幼儿园就在刘雨岑住所旁边,刘雨岑的各色花卉种得特别好,经常引得一些小朋友到院子里来摘花,或戏弄他养的金鱼。刘雨岑虽然很心疼那些花和金鱼,但他从来不会大声呵斥小孩,而是和颜悦色地和他们讲道理。
斯人已逝
如今回忆起父亲,刘平总觉得父亲后来的遭遇和自己有点关系。如果父亲当年在艺术上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如果父亲当时政治上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当时的全国政协委员、景德镇政协副主席、景德镇美协主席、江西省美协副主席等职务),如果自己当年没有作为特例被招进部陶研所,父亲可能就不会招来个别人的眼妒,以至于在文革时期受冲击。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借机报复、残害父亲刘雨岑,所谓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道理。刘平认为按照父亲的为人,他真是个谁都不会得罪的人,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结局。
文革的时候,刘雨岑被造反派戴上高高的纸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被扔上大解放牌卡车车头,作为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接受批判。大卡车后面跟着一大帮年轻的“现行反革命”,其中戴荣华大师就是当时的“现反”之一。他们的脸上被人化妆化得面目全非,戴着高高的纸帽,手里拿着血淋淋的道具刀行走在游行队伍中。一些“革命小将”们,不断地将一些臭鸡蛋、香蕉皮、烂菜帮往这些“反动分子”身上扔。如今已有92岁高龄的王锡良老人回忆起这一幕仍痛心不已。“刘雨岑已经六十几岁的人了,被一些人像扔沙包一样扔上扔下,谁受得了?!”
刘平大师对那个时代虽无能为力,但作为刘雨岑的儿子,他偷偷地在暗中保护父亲。文革时期刘雨岑家住在祥集弄,那时各种大字报满天飞,当年的部陶研所也到处是批刘雨岑的大字报。年轻时的刘平身材高大,且性格显得血气方刚。有天刘平回家时发现大字报把他们家的门都堵上了,一生气哗哗几下把大字报撕了个稀花烂。等那帮造反派发现时,刘平的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又有一次上街游行,革命群众全部在陶研所集合。大批的革命群众亢奋激昂地在“声讨”这些“反动学术权威”。当时的部陶研所所长方钟、刘雨岑、还有另外一位姓冯的高级工程师作为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全部被迫站在大卡车车头上接受批判。刘平也无奈地在这些人群当中。突然,游行的队伍中有人喊:“我们群众还在走路啊,那些反动权威还在坐车?!怎么可以这样?”蹲在人群中地下的刘平心里一惊,循声望去发现是父亲的老同事,部所一位画山水的老艺人。他“噌”地站起身来,冲到那位老艺人面前,目光像一把剑直视着这位喊话的人。不知是心虚还是惧怕刘平的人高马大,这位老艺人最终没敢再吱声。刘平不能够想象,如果那次刚刚被扔上车的父亲,再次被那些“革命群众”拉下车来,挂着那样大的木牌子,在游行队伍中被一路拖着走。以父亲那样的年纪和身体,可能当场就要他的老命。但刘雨岑最终难逃一劫,1969年刘雨岑还是因为精神失常受迫害致死!
文革结束以后,轻工部陶研所重新恢复,刘平也从下放的农村回到部陶研所上班。十一届三中全会不久,在刘雨岑逝世十年之后,刘雨岑的冤案才得以平反昭雪,政府对刘雨岑的家人也落实了中央政策。江西省委统战部、市委统战部以及部陶研所等部门共同筹备刘雨岑先生的追悼会,刘平作为刘雨岑的儿子在会上发了言。造反派抄家时刘雨岑家的财物也大部分如数归还,刘雨岑的几张生平照片也一并归还。只是这些照片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印记,成为当时造反派的“杰作”——所有照片刘雨岑的脸上,都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非常醒目的、血红色的“ X ”!
多年以后,那位刘平父亲的同事、曾经叫囔着要把刘雨岑从车上拉下来的老艺人,因脑梗塞中风瘫痪在床。刘平曾经随部所的同事一起去莲花塘他家里看望他。病重的老人见到刘平大师,内心非常地震撼,他拉着刘平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哗哗地从眼眶中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