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历史,是一件充满意趣的事。尽管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但探寻的路却充满着无数的未知。因此,也给探寻者带来了无穷的好奇与乐趣。青年教师金达宏就是这样,只不过他所探寻的是他家族的历史,是曾经在陶瓷雕塑领域独树一帜的老字号金生盛的兴与衰。
8月16日,金达宏和父亲驱车70多公里,到了鄱阳银宝湖乡鸣山金家。这是个千户旺村,濒临鄱阳湖,这里的村民世代以渔耕为业。金达宏的曾祖父金运言就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在景德镇创办了金生盛瓷号。
金达宏到鸣山金家,既是寻根,也是拜访一位曾经在金生盛瓷号工作过的老工人金运早。90多岁的老人尽管口齿有些模糊,但金达宏归来后,颇有感触地说:老家风景很美,祖辈们的故事很传奇。
《瓷器》记者 张钧和 文/图
金达宏的心愿
金达宏是有着络腮胡的年轻人。他有着两重身份:一是人民教师,二是陶瓷业主。也许是陶瓷业主加知识分子的身份,他谈起景德镇的陶瓷历史和分析景德镇陶瓷现状,能滔滔不绝。一天中午,他在东郊一家餐馆里邂逅了著名作家许知远,从分桌到拼桌,许知远从他口中了解了景德镇,最后两人相互留下联系方式,许知远丢了一句话———景德镇太牛了!
事后,金达宏说,他的家族史也很牛,当然,这都与景德镇的陶瓷有关。曾经风靡世界的方墩瓷狮子就是他曾祖父金运言设计创作的。
关于他的家族史,在金达宏的同辈人当中,他是知道得最多的一个。小时侯就跟着祖父、曾祖父,从他们那里,他听到过一些关于他们过去的事情。到现在,金达宏只是依稀记得点。毕竟,他们在世时,金达宏还小。
江家坞19号,是一栋建于1936年的砖木结构的两层豪宅,大半个世纪的风雨,侵蚀了老宅光鲜,但还透着辉宏之气。这是金达宏的祖屋,它见证了以飞禽走兽瓷雕著称的老字号金生盛的衰荣。如今,金达宏的家人都已搬离此处,老屋也分给了好几家,金达宏只拥有老屋四分之一的地方。金达宏每个星期,有几天是在老屋里居住,这里是他的工作室和设计室。
留念老屋,并不是金达宏念旧的缘故。因为在这里,离他解开家族之谜最近。研究挖掘金生盛瓷号的历史,是金达宏的心愿。
曾祖父为什么要离开鄱阳老家?为什么选择景德镇?祖父为何两次被绑架?金生盛瓷号是怎样兴起的……一系列问题,在金达宏的大脑里盘旋。为了弄清这些问题,金达宏经常走访一些曾经和祖父、曾祖父有过接触的老人。当金达宏听说在鄱阳老家,有位90多岁的老人,曾经是金生盛瓷号的工人,他很兴奋,立即决定和父亲一道驱车赶到鄱阳。
在老人们的点滴回忆中,金达宏开始还原他的家族历史。
做瓷雕猴子起家
解放前,在景德镇,相较于瓷画,做雕塑的人不多,其中最为有名的是曾龙升和金运言。曾龙升是以人物雕塑著称,金运言则以翎毛鸟兽闻名。金运言是金生盛瓷号的创始人。
1904年,金运言出生于鄱阳县鸣山金家一个地主家庭。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一家200多人,仍未分家。虽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但金运言的身世却颇为坎坷。在他10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兄弟五个,由母亲带大。他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女性,她一人支撑着一个大家庭。然而好景不长,金运言16岁的时候,他母亲也病故了。
随着顶梁柱的去世,金运言的家庭也开始土崩瓦解。母亲死后,他们家第一个震荡,就是分家。据金运言的侄孙金道克(原雕塑瓷厂车间主任)介绍,当时分家时,家境已经没落,200多人分家,每人只分了一个碗。贫穷就这样降临到这个家庭,这也是金运言决定独自离开家乡的最终原因。
金运言选择了景德镇,他认为,到景德镇学制瓷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最好选择。通过熟人介绍,金运言在龙缸弄一户江姓人家开的陶瓷作坊里学瓷雕。关于他学徒的经历和情况,已经无人知晓了。后人只知道金运言很聪明,又能吃苦,在三年的学徒时间里,他学到了一手好工夫。
出师后,金运言没有去别人的作坊里打工,而是自己单干。当时,景德镇的人物雕塑已经十分成熟,金运言再去做,很难在短时间内打开市场。为了生存,他开始思索着自己的创作发展方向。
来景之前,从未与艺术接触的金运言,这时展示出了他奇迹般的艺术天赋,当然,这也是他善于思考的结果。这时,他选择了灵敏活泼、广被人认可的猴子作为自己的创作母本。今年90多岁的金运早回忆说,金运言第一桶金就是做瓷雕猴子挖的,当时一只瓷猴子卖到50块大洋。
险中求胜,初尝甜头的金运言一发不可收拾,连续开发了凤凰、独立孔雀等一系列瓷雕产品,并迅速获得了市场的认可,也未刚过弱冠之年的金运言积累了原始资本。有了钱,金运言开始租作坊,带徒弟、雇请工人,并正式打出了“金生盛”的牌号。凡是金生盛生产的瓷雕作品,其款底都打有金生盛字样。其产品通过上海,出口到国外。
1926年到1936年,这是金生盛瓷号的黄金十年,筷子弄、江家坞等处都有金生盛的陶瓷作坊。鼎盛时期,金生盛瓷号工人多达50余人。1936年,金运言在江家坞买了一块地,花巨资盖了一栋三进的豪宅。这就是江家坞19号。
如今,金运言的后人金达宏仍旧保留了一部分金生盛生产的瓷器。
金运言的艺术功力和独树一帜的创意,让金生盛迅速发展,声名鹊起。
两次被绑架的少爷
金坤起是金运言的独子,金生盛瓷号理所当然的第二代掌门人。然而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继承父亲的手艺从事陶瓷雕塑,而是选择了高温颜色釉配方的研究。金达宏现在所从事的颜色釉陶瓷开发,就是继承了衣钵。
尽管金坤起没有继承父亲的手艺,然而他的人生也有着另一番传奇。
金坤起1927年生,出生的那年,他的母亲就病逝了,他是由继母带大的。与父亲的童年不同的是,他读过几年私塾,家境富裕,从小过着少爷的生活。正是因为家境好,这位少爷在还没成人的时候,遭遇了两次绑架的劫难。
第一次被绑架,是在金坤起7岁的时候(另一种说法是10岁),金坤起回鄱阳乡下过年,当走到鄱阳与都昌交界的梨巴树下,一群土匪突然串出,将金坤起等人团团围住。土匪抢走了行人身上的所有钱财,但还是没有满足。当他们得知金坤起家里是个大户人家,于是就把金坤起绑到了响水滩,让人通知他家人拿钱来赎人。
在景德镇的金运言和在鄱阳乡下的族人,听到金坤起被绑架的消息,当天就分别向响水滩赶去。金运言带去了钱,乡下族人带了几百号人和十几条枪。土匪看到这个架势,也有点心虚了,最后收了200块大洋(一说是3000块大洋)就放人了。
金坤起第二次遭绑架,是在景德镇。对于这次被绑架的细节,没有人能够讲清楚了。事情最终是怎样解决的,也存在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拿钱解决的;另一种说法是,当土匪得知被绑者是金运言的儿子,就主动放人了。
古语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然而,富家子弟金坤起当家也早,十几岁就挑起了金生盛瓷号的大梁。
金坤起执掌家业,是金生盛瓷号最困难的时候。那时,抗日战争进入僵持阶段,日军飞机经常对景德镇进行轰炸。另外,景德镇与外界联系的交通要道都被日军封锁,景德镇瓷业日渐凋零,许多作坊老板纷纷停业,陶业工人也回到乡下避难。受大环境影响,金生盛瓷号的生意一落千丈,处于半生产状态。金运言除了搞瓷雕设计,瓷号里的经营与生产,全部交给了金坤起和小弟。
家里的瓷器越积越多,工人的工资、原材料等成本又等着开支。金坤起接管金生盛后,采用间歇式生产,有订单的时候,把工人召集起来开工,无订单的时候,就放工人的假,让他们回乡下种田。金生盛瓷号里的工人大多是金运言同村的人,他们务工务农两不误,成为较早意义上的农民工。
金坤起另一个动作是,不等坐吃山空,组建一个流动销售队,把家里存的大量瓷器挑到乡下和外地去卖。金达宏曾经听金坤起说过,爷爷最远是挑着瓷器到江北去卖,曾经和江北的新四军有过接触。
去江北卖瓷器,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异常危险,要偷偷地过日军的封锁线,一旦被日军发现,不仅瓷器没了,就连生命也有可能搭上。尽管危险,但金坤起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卖瓷器。去江北,要过长江。当时长江上有日军巡逻艇,为了躲过日军,金坤起带着挑瓷队,白天躲进芦苇荡里隐蔽起来,晚上偷偷地过江。“那情形,就像电影《渡江侦查记》里演的那样。”金坤起常常这样对金达宏说。
正是因为金坤起在危难的时候,采取了有效措施,使金生盛瓷号顺利度过难关,直到抗战胜利结束,金生盛瓷号慢慢复苏。那时的金坤起20岁还没到。
上海之劫
解放前,上海、宁波和广州,是景德镇瓷器出口的重要口岸。金生盛瓷号的雕塑陶瓷产品出口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把产品买给当时的陶瓷销售公司(位于南门头一带),另一途径就是在上海租界开设商铺,通过上海这个口岸销售到国外。
上海,可以说是金生盛的福地。然而,让外人所不知的是,上海也是金生盛瓷号的伤心之地。金生盛瓷号的两代掌门,在上海,几乎弄得要倾家荡产。真所谓成也上海,败也上海。
金生盛瓷号在抗战中受到沉重打击,在金坤起的努力下,瓷号的生产与经营勉强维持。抗战结束后,外部环境大为改观,金生盛瓷号慢慢复苏。1946年,已经多年未管瓷号经营与生产的金运言,想到上海,要在上海重新组织起自己的出口基地。
1946年具体哪个月份,讲述者都已经弄不清楚了,那时,金运言租了两只大商船,载满了瓷器,运到了上海。瓷器运到上海,很快就脱销了,也可谓大洋赚足,然而在景德镇的家人却迟迟没有看到金运言带着钱回来。
半年后,金运言从上海回来,已经两手空空。原来,两船瓷器的钱都被金运言用半年的时间花在了上海。回来后,金运言病了一场。半年时间里,金运言在上海遭遇了什么,已经是个谜了。然而这两船瓷器的损失,确实让金生盛瓷号蒙受了巨大打击。
如果说金运言瓷丢上海,是他个人所为,那么四年后,金坤起的两大卡车瓷器梦碎上海,则是一场意外。
1949年初,也是带着重新打开上海市场的理想,租了两艘大船,全部装上瓷器运到上海。一到上海,金坤起就碰到了兵乱,两大卡车瓷器全丢在了上海。于是,他逃到了杭州,碰到了国民党军队到处抓壮丁。好在金坤起精明,顺利躲过了抓壮丁。
那段逃难的经历,金坤起常常对长孙金达宏说起。到了杭州,金坤起已经是身无分文,杭州离景德镇又路途遥远,但他实在不敢在杭州呆了。于是,天黑后,他悄悄地爬上客车车顶,到了鹰潭。这时,他才想起,身上还藏着两枚戒指。他在鹰潭把戒指当了,换了钱坐车到了乐平,然后步行回到景德镇。
这次,金生盛瓷号彻底跌进了低谷。为了能继续维持金生盛的运行,还清工人的工资和购买原材料欠下的债务,金坤起卖了300多亩田地。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历经这次的意外后,没多久,景德镇就解放了,在后来的成分划定中,金坤起只是一个手工业者,在“文革”中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公私合营以后,金生盛瓷号的工人分别进了华电瓷厂、雕塑瓷厂、曙光瓷厂、红旗瓷厂,继续从事着瓷业生产。声名远振的金生盛瓷号开始沉静在岁月的风尘之中。
一个很讲究的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景德镇老街有一个非常知名的照相馆,名叫东方红照相馆。在照相馆的宣传柜里,放着一幅样板照片,照片上一戴黑框眼睛、长须飘逸的老者,嬉笑颜开地欣赏着一个小瓷雕。照片上风度翩翩的老者,就是金生盛的创始人金运言。
几位受访者在回忆金运言时,都说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很干净、很讲究、很绅士的人。
金运言的侄孙、原雕塑瓷厂车间主任金道克说,金运言虽然没有文化,但他非常聪明,手艺非常高。当时在雕塑界,曾龙升是人物见长,而金运言则以翎毛鸟兽见长,他开发的产品非常受市场欢迎,如他做的鸡公、独角兽等作品,形态逼真,栩栩如生。金运言在艺术上的造诣让人景仰,他的许多雕塑作品如今还为人们所喜爱。在生活与为人处世方面,他态度谦和,待人真诚。
今年70岁的诸金保,退休前是雕塑瓷厂的副厂长,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曾与金运言共过事。对金运言的人品与艺品,他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赞赏有加。解放后,金生盛开始与其他作坊私私合营,后又公私合营,后进入艺术瓷厂,1957年调入雕塑瓷厂,参加了雕塑瓷厂成型工艺设计。诸金保就是这时和金运言在同一工作组共事。
诸金保说:“我们非常尊敬金运言,他很谦和,很乐观。”金运言非常熟悉陶瓷工艺,比较全面,他后期在厂里设计的喜鹊台灯、天安门狮子(瓷雕),走进了千家万户,为雕塑瓷厂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晚年的金运言,喜欢用长烟管抽烟、留长须,穿戴十分整洁,衣服不整齐,他绝不出门。1986年,金运言病逝,结束了传奇的一生。
在金运言的后代中,大部分都从事着陶瓷业。其子金坤起解放后,也进入了雕塑瓷厂工作,他没有继承父亲的手艺,而是在瓷厂里继续他的高温颜色釉的研制。据金达宏了解,其祖父曾参与了“7501瓷”的颜料配制。
金达宏的作坊就在李家坳,生产高温颜色釉特色生活产品。该处有几栋楼房相连,分别是他的几个叔叔的作坊。在金生盛第三代中,金达宏的父亲金道忠是长子,他和三弟金道全没有从事陶瓷产业,二弟金道厚搞颜色釉配制,金道勤从事陶瓷雕塑。
每当学校放假,或是工作之余,金达宏喜欢到作坊里看看。他到作坊,主要不是照看生意,那有他的岳父在打理,他喜欢站在作坊边,看翠绿的爬山虎在他家楼房外墙枝繁叶茂的活力,喜欢听拉坯机转动的声音。他说,这很有意思,就像支撑了景德镇几千年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