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林风吹雨川光暝,远岸鸬鹚点秋影“的季节,我应邀与几位港商和笔友泛舟玉田水库。湖畔有座小山,三面临水,灌木丛生,红枫举炬,绿松帚风,恰似一头绿毛茸茸的雄狮在俯首饮水。导游告诉我们,它真的叫狮子山,并谣指湖心的一个小岛说,那相传是狮子戏球时把绣球掉到水里了。所以称为绣球岛。话题自然就从物象的形似谈到物象的神似,从外观的特征谈到内在的精神,从狮谈到虎,从虎说到人。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景德镇现代史上一个著名的陶瓷美术家——“毕老虎”。一位姓王的港商是年近而立直年的人。他继承父业接手了一家专门营销景德镇艺术瓷的公司。看我们谈及 “毕老虎”时都表现出由衷敬崇的态度,就轻声读我说:“家父也曾与同道的故友们多次提到毕老先生,敝公司也有毕老作品,但先前曾标写过‘遗世珍品,怒不出售’的字样,后来索性右家父收藏于密室。我少不更事,对此人此画了解甚少,您能否为我解说一二?在众人的 下,我只得尽己所知。先讲了“毕老虎“其实是姓毕名渊明,祖籍安徽黟县,长年客居江西波阳,故毕老有一口浓重的波阳语音。“毕老虎”是景德镇人对他的雅称。而青少年时,毕渊明曾自称——
“天涯客”
黟县地处皖南,北枕黄山,南望白岳,四面群山环抱。是徽州最古老也最小的一个县。秀丽的山川,淳朴的习俗。然而由于山多地少,维生艰难,于是有了“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的民风乡俗。“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成了以一府八县为代表的徽州人共同的人生历程。毕老的父亲毕伯涛,字达,是个清末秀才。他能诗赋曲词,擅丹青水墨,旅居波阳时曾师事当地名家张云生,擅长翎毛花卉,其一生精研金石、诗、书、画,别号“黄山樵子”。在景德镇画瓷画时,遂与王大凡、何许人、刘雨岑等同乡“邂逅集群彦,画笔染素绢”,参加了以王琦为首的“月圆会”,即后人称之的“珠山八友”。从此,这“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环境,对毕渊明的 艺术人生,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在文章中写道:“笔者幼承庭训,徒读父书,浪掷居诸,难承衣钵,为可愧耳。”这是他自谦之辞。但字里行间,饱含着他对父亲的挚爱,对父亲的尊重。
1931年,只读了四年私塾的14岁的毕渊明跟随父亲来到景德镇,为了专心学艺,毕渊明在一家红店里白天帮工打杂,晚上在一间破阁楼上练画。三年来,他每晚是身不离画桌,手不离毫管,累了、困了,就和衣而卧,从不打开被子睡觉,以致于家母为他拆洗被子时,居然发现有几只老鼠在被子里安窝了。当毕渊明把自画自填的一块粉彩《芦雁秋声图》八寸瓷板画递与父亲时,父亲惊喜的见到,两雁在寒沙折芦之间,一雁已息落,而一雁盘旋欲下,相望相依,宛如一对旅外的情侣。一支芦花,秃笔蓬松,隐约渚沙,墨色枯渎。而画的鸿雁,则是墨中带赭色,头颈弯曲,羽毛用浓淡轻重的不同色彩层层晕染,十分细腻,不仅形神肖似,而且质感柔软润泽,无不情趣横溢,把工兼写的国画技法成功地运用在粉彩的表现形式之中。连珠山八友的花鸟画大家程意亭看了,也啧声称赞,连声说“后生可畏”。问他为什么首幅瓷画以芦雁为题时,渊明坦言说:“徽州人在外地,好比飞鸣宿食的飞雁,所谓‘相伴芦花与荻花,水云深处便是加。‘还有,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这不正是我们徽州人浪迹天涯的写照吗?!思乡的情结,负重的精神,自强的信念,使得毕渊明在颠波离散之际,贫困潦倒之中虽鬻文卖画,但铮铮傲骨,不向权贵俯首。毕渊明在他的瓷画纸幅上题号“天涯客”,其诗书画印显示出他横溢的才华。1935年,他先后应聘于浮梁陶瓷职业学校、浮梁国立艺术学校和湖南衡阳瓷彩学校执教,还兼任过景德镇《晨钟报》副刊、《陶业日报》副刊编辑,19岁那年并成功地举办了个人金石书画作品展。“天涯客”在瓷坛画苑崭露头角,为众人瞩目。然而有谁知道,毕渊明由于全身心地执着追求而疲劳过度,才年届不惑便白了头发,对此,毕渊明却哈哈一笑,说:从前“天涯客”,今天又是一个—— “白发少年”
珠山八友中的领袖人物王大凡曾对毕伯涛父子有诗评赞:“胸中只爱写灵生,点飞花枝气纵横,有子渊明能继志,诗书画刻不虚声。”并欣然将自己的爱女许配毕渊明,与毕伯涛结成了儿女亲家。从此后,毕渊明在瓷绘艺术上更加得益于“珠山八友”叔伯们的帮助和传授,他不仅画花鸟,也画山水,画人物,也画鱼藻草虫。正当他声誉鹊起之时,毕渊明却改变了他娴熟的创作题材,专工灵禽猛兽。老丈人顿时愕然,他回答说:“珠山八友的画风作品是非常卓越的,但题材却有局限,众多名家中竟无一人工于走兽。艺术贵在创新,既然画走兽是个冷门,那我就去开垦这个新地吧。”一番话说得王大凡不住地点头赞许。
虎为百兽之首。毕渊明画虎先以古人画谱为本,总要仔细揣摩半天,然后根据陶瓷材质的特点,找出适当的表现技法。他很注重写生。当时景德镇没有动物园,他就省吃俭用,攒下路费数次专程到省城南昌,在动物园观察写生。然而,他总觉得动物园的虎是囚虎,毫无生气和野性。有一次,毕渊明听说有名的法国海琼伯马戏团到了上海,在妻子的支持下,他几乎把家中所有的积蓄都倾囊而出,赶到上海观赏虎豹演出。这回观摩对他是大有收益,他不仅看到了虎姿虎威,还观看到了虎的游走、跳跃、坐立的动态。于此同时,他借鉴画虎名家如四川的张善子、广东的高奇峰等人的技法、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画虎风格。在他的笔下,寒风卧虎如磬,巍然雄踞;光天立虎如松,气宇轩然;碧水游虎如龙,悠然成趣;平地奔虎如风,势不可挡,真可谓“虎神生灵气,百态动千姿”。时人有诗评赞:“陶瓷艺林千般路,画鸟画山画鱼虫,独辟蹊径展兽王,众人惊呼”毕老虎“。从此,“毕老虎”成了毕渊明的雅号。其瓷画均被东南亚各国博物馆悉心收藏。
1957年,毕渊明在北京参加全国工艺美术代表会。休会的那一天,他一大早就到北京动物园,和饲养员交上了朋友,能够近距离地观察老虎的坐、卧、跪、条、扑、剪、食和咆哮等种种姿态。尤其是老虎醒来时吐气、翻滚、立身长啸的雄姿。更是引发了今后毕渊明画虎的创作激情。当他回到宿处时,有人告诉他,大会安排了全体代表去观赏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精彩演出,可就是找不到毕渊明,深为他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而惋惜。但毕渊明却笑着说:“我虽说没能欣赏到大师的精彩演出,但我得到了画虎的新意。看来还是得胜过失了。”
为了国庆十周年献礼,毕渊明绘制了一套四幅连轴的座屏瓷板画《虎、狮、猴、狸》。其中画斑斓猛虎,立身长啸之中,那锯齿电目。似吼欲跃的动感,使人感觉到了一种威武,一种雄风,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写狸猫则神态悠然,登枝而后望,情如顽童,有一种野趣,一种亲和,一种与自然和谐的朴实感。这套作品在评比中名列甲级一等奖之后,即和其他获奖的作品一道选送到了首都人民大会堂陈列。同年,他被市政府授予”陶瓷美术家“荣誉称号。
1965年的夏天,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郭沫若一行到景德镇视察,7月6日参观艺术瓷厂,郭老看见美研室里的艺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画瓷器,就轻轻地走,悄悄地看,当他见毕渊明在一块大瓷板上画虎,情不自禁地夸奖说“形体象、毛色象、神态也象!晤 ,虎虎有灵气,不错,不错!”当人们介绍说毕渊明就是海内外著名的“瓷都毕老虎”时,郭老笑着说:“画虎代有名家,明代赵廉有“赵虎”之称。近代张善子有“虎痴”的雅号;你画虎而人称“毕老虎”,当有自家的风格。”于是毕渊明就同郭老侃侃而谈,从宋代包贵父子工笔画虎独得其妙,谈到南宋法长简笔画虎不减威猛,从刘奎龄、朱文候不同造型特点,谈到高奇峰的猛兽画风,俩人谈得十分投机,并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临行时,郭老握着他的手说:“老虎画的好,研究也很到位。行!不愧是瓷都毕老虎。”
正当毕老以壮心豪情投入瓷画艺术创作之际,1966年的农历7月16日,也就是他的生日那天,他象往常一样进厂上班,发现了厂内厂外贴满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毕渊明”的大字报。虽然他爽朗地笑着说:“敝人是不学无术,无权无威,这‘学术权威’四字愧不可当,‘反动’的帽子也给我戴错了。”但他还是惨遭迫害。最后被发配到烧炼车间去铲煤渣。灼热的高温,烫手的长柄铁铲,灰尘弥乱的煤坑,使得毕渊明身体受到严重的伤害。当他半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简陋的家里时,疼爱他的老伴总要为他端来一盆热水,总要为他细心地掸除身上的灰尘,总要为他盛上一碗稀粥,总要为他按摩一下酸软的双臂。而这之后,毕渊明也要在旧报纸上练一会儿字。只有这时,他才有会心的微笑,才有了精神的寄托。写字绘画成了他那个寒风凛冽的年代赖以暖心的篝火。
1974年的仲春,毕渊明正在窑场工地上推石头,忽然有人通知他回厂,限定他在半个月内画四块分别为虎和熊猫的粉彩瓷板画。于是他回到了久别的画室。当他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这项“特别任务”时,作品被专人专车送到了北京,事过多年人们才知道,尼克松访华期间,在人民大会堂看到了毕渊明的作品,并深深地为其民族文化魅力和东方艺术感染力而震撼,于是指名要收藏此人的作品。毕渊明后画的瓷板画即是以国家名义赠送给美国总统的礼品瓷。尼克松访华不仅打破了中美之间的坚冰,也融化了毕渊明艺术生命之河的冰封。那年金秋时节,英国驻华大使艾惕思到景德镇参观,提出第一个要见的艺术家就是毕渊明。当他见到面容清癯,须发斑白,但精神矍烁,语言铿锵的毕渊明时,立即用熟练的汉语连声说:“您就是毕老虎?久仰!久仰!”
是呀,人们岂止是敬仰他那精湛的画虎技能,岂止是仰慕他豁达豪爽的脾性,岂止是仰止他那宁静淡泊的精神情操。那种种磨难与阴暗记忆,他从不向人提起。他想到的是自己被抛荒的岁月太多了。应该更好地珍惜现在。荀子说过:“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于是,在他78岁那年,第五十三次举办了个人书、画、金石瓷画展。从此后,他遂自诩为——至乐老人
虎是自然界的猛兽,却也是中国远古时代图腾文化中的五灵形象之一,是勇猛和力量的象征。毕老画虎讲究对物象的形似神真,不仅注重造型准确,而且突出对虎章纹色的彩饰。记者曾有幸目睹毕老画虎的“撕毛”的过程,其对色彩精到的调配,对肌体表现所需的色阶色相的研究,对“撕毛”中的剔、勾、擦、晕的娴熟操作,对皮毛斑斓纹理在不同季节、不同地域、不同虎种、不同虎龄的差异上独到的表现形式,无不显示老人深邃的功底和丰富的情感世界。1990年,景德镇举办首届国际陶瓷节,毕老兴奋地说:“陶瓷节是景德镇有史以来最大的盛典,老朽我虽说八十有四,眼疾未愈,我也要再展虎威,画一幅《虎啸图》聊表我的心意。”
《虎啸图》三尺六粉彩瓷板画,其虎作倚松欲纵状,龇 牙怒目 ,耸背扬鞭,分明是“猛虎肉醉初醒时,揩磨苛痒风助威,枝楠未觉草先低,木未应有行人知”的真实写照。这虎体形结构的比例、黄章黑纹的皮毛质感,尽随虎的动姿形态而显出张合隐露。前景的密簇松叶和背景疏朗的秋荻苇丛,形成了前浓后淡的色差变化,进而把主题形象所寄寓的意境意韵抒发得明朗毫快。其得天趣、展野逸。见洒脱的机抒。充溢着阳刚之美和悍烈之势,颇有“永观厥容,神骇不歇”的艺术震撼力。无怪乎观者如云,好评如潮。
1991年5月21日,德高望重的陶瓷美术家毕渊明因病不幸与世长辞了。病重期间,他告诉家人,在他谢世后不开追悼会,不松 幛,不燃鞭炮,也不要哭泣——好让他的灵魂在宁静中升上九霄。按照毕老的遗愿,他的骨灰撒入波涛汹涌的钱塘江里。钱塘潮“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滩似雪堆。”这吼声中有毕老笔底下的虎啸,有毕老挥毫时的笑意,也有人民对毕老德艺双馨高声喝彩的掌声……
毕家画虎代有传人,其女儿毕德芳深得其父画虎的真谛,在构图立意,运笔设色上有着毕老的遗风遗韵。但与此同时,椰油其“笔墨当随时代的追求,她的瓷画作品中即有张善子的工整笔力,又有高奇峰的逸笔情致,即见日本田中赖得章的画格,又见意大利郎世宁的工律。她画的虎,或跳跃于涧溪,或长啸与空谷,或出入于林莽。无论神和势,都从中托衬出虎与人类迥异而相同的”虎之情“。这就是毕德芳秉承其父后的个性张扬。新加坡的一位瓷商欣然为她题诗:毕家有传人,画虎技精湛;若问宗师讳,先父毕渊明。
时值毕渊明老先生逝世13周年,谨以此文,聊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