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11月26日下午
地点:景德镇市莲社北路109号
摄像:了了亭主
记录整理:赵风
凌宗正,原籍江西新建县,其祖父凌美材为清末民初颇有名望的粉彩画家.与“珠山八友”中王琦、王大凡交往甚好,切磋技艺。
其于1929年8月出生于景德镇,年少随祖父学艺,16岁开始即在瓷坛崭露头角,1954年创作《雪居图》轰动全市,许多瓷坛名家认为“一颗瓷坛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现为中国著名陶瓷艺术家,当代粉彩大师,中国收藏家最喜爱的陶瓷艺术大师,被业界人士公认为“一代宗师,当代雪景大王”。
祖父为什么没有加入“珠山八友”
我家世代穷困, 到祖父凌美材(1883—1957)时候才有所改观。记得祖父跟我讲过,他很小就从老家新建县乡下跑出来,到景德镇谋生,跟着老艺人们学徒,最终成名。祖母是陶瓷世家出身,家传的填彩技艺,经常是祖父画祖母填,两人配合默契,做出来的东西也好,很受欢迎。过去在景德镇,男画女填这种分工很常见,很多都是夫妻店,这对我影响也很大,比如婚姻。祖父的技艺很好,与王琦既是同乡,又是好友,和王大凡他们的关系也很好。王琦曾专门邀请祖父加入“珠山八友联合会”,但遭到祖母的反对。因担心入会后会影响彩绘工作时间,收入减少,并不是计较那区区五块现大洋的会费。实际上以祖父的技艺来说,完全可以位列“八友”之内的。
今生最伤痛的两件事
我的父亲自小视力就不太好,这也迫使祖父放弃了“子承父业”的想法,所以父亲一直在老家务农为生。我的母亲是景德镇里村人,有我的时候,就开始和父亲有了不和,等到我三岁时候,母亲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在一家茶楼里和父亲协议离婚,那个年代这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啊!过去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女性很没有地位,规矩很多,母亲是个很勇敢的人。就这样,三岁时候她就离开了我,等到我六岁时候,母亲就故去了,幼时失亲,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伤痛!
祖父祖母很心疼我,祖父觉得我是个搞瓷艺的苗子,给我起名叫“宗正”也有让我继承他技艺的意思,于是,就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我带到身边抚养长大,并供我读书。我是在麻石弄隔壁的何家洼小学,读到14岁小学毕业。那时候祖母想让我继续念书,但祖父年纪大了,50多岁,他认为穷人家孩子读书不容易,以后也没什么发展,不太同意。于是,我14岁开始正式入行学习粉彩,至今已有70多年了。
祖父的手艺非常好,和祖母手艺配套,做的东西品质好,能卖不错的价钱,所以生活还可以,他们经常也要做活,但不需要做到深夜。祖母管着祖父,祖父没有什么坏习惯,所以从小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环境还可以,没受太多罪,因为胆子小,听话,没挨过打。就是学习粉彩的时候比较累,不是体力的累,是大脑累,祖父的绘画,祖母的填彩,都刻苦学。
我的婚姻是双方长辈定下的。我的爱人出身陶瓷世家,填彩很好,岳父徐更新也是搞粉彩的,很有名的艺人,后来到上海做陶瓷生意,他对我帮助很大。我和爱人1952年结婚,感情一直很好,婚后祖母把她的填彩技艺传给了我爱人,爱人的填彩技艺相当好,至今王锡良还记得我爱人给他作品填彩的事情。
我一生中另一件伤痛的事情,是“文革”中的不幸,受到很大冲击。结婚成家后,我们都进了艺术瓷厂。等到“文革”期间,我被无端打成“反革命”,爱人和孩子都受到牵连,下放到浮梁县峙滩乡,吃了很多苦。我自小身体就瘦弱,农活干不了就放牛,夜晚在深山里狩野猪,实在很苦。当时想不通,因为我和祖父一样不得罪人,社会交往也简单,只是专心做自己工作,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是“柿子挑软的捏”,生生造了大冤案出来。
虽然后来落实政策平反了,名誉也得到恢复,但耽误了五六年的时间,再加上自己不会搞关系,评定职称时候吃亏,级别一直上不去;我的爱人为了孩子能早点接班,选择提前退休,职称上也吃了亏,而和她同时的,有的现在已经做出了名堂。我觉得,职称高不高,名声大不大都无所谓,但是自己手艺不能放松,刻苦钻研,一丝不苟,尽一切力量做好,无论大件还是小件,在手艺上从不放松。
粉彩雪景、余文襄、我
祖父擅长画雪景,对我影响很大,自己也喜欢雪景,很快就继承了祖父的技艺,二十几岁就出了名。大概在一九五几年的时候,艺术瓷厂派我到陶瓷学院进修,自己技艺有了很大提高。因为一方面是家传传统的技艺,另一方面学习以后充实了理论,经过自己综合现代进行了创新。年轻时为了写生,跑过不少地方,如方志敏革命地弋阳以及桂林、黄山、庐山、龙虎山等。我与余文襄(1910—1993)原来是同事,在一个车间上班。他大我19岁,跟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我没有拜他为师,但对他很尊敬,从内心里当他是老师,平常也喜欢跟他聊,也喜欢他的东西,我们两个人很要好很融洽。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会主动给你讲东西,但工作的时候我能经常在旁边看,遇到问题就去请教,他对我也不保守。
那时候,余文襄老师和我爱人在一个车间生产工作。那时候汪昆荣也在,他的雪景画得也很好,尤其是小件东西,比较秀。
把粉彩搞好很不容易,绘画、填彩都必须配合好。过去几十年里,我创作了很多作品,主要靠我的爱人给填,她也给很多大师填彩,我得感谢她。粉彩麻烦在哪里呢?一是颜色复杂,但其中有许多技术方面的东西;二是要动脑子想,要钻研,画要有变化,颜料的配方、分量稍有变化,出来的效果就会不一样;三是烤火以后,变化比较大,技术好了效果才能有把握。聪明、爱钻研的人就好办些,因为做这一行要有悟性。不过现在没有过去那么累,比方说火的温度,以前要摸索,靠经验和感觉,现在可以有明确的温度来控制,利用了温度计就很精确,所以过去想出个好东西更不容易。
关于作品、爱好和以后期望
关于作品,在解放前,在艺术瓷厂,从退休到现在,大的小的加一起太多了,媒体也提到过不少,很多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不过有一些我喜欢的——《听广播》,1960年代作品。那时农村有合作社,画面表现的是村里的男女老少到合作社听广播的场面,获景德镇市奖。还有《红梅颂》,是依据毛主席诗词《咏梅》的意境画的茶杯,被国防部奖励给原子弹的研发科学家,全市好多人参加评比,最后被选定。粉彩青绿山水《群闲惠》, 5 0 0件莲子缸。那时还在厂里工作,大约1981、1982年的时候,获轻工业部的奖,到现在已经30年了。粉彩雪景《出诊》,获得江南六省一等奖,也是在厂里,从这以后,都是搞雪景山水。《踏雪寻梅》被日本恩巴艺术馆收藏,名人名瓷流入日本就是通过它,专门搞名人名作展览、收藏,日本研究中国陶瓷的重要机构。
《风尘三侠》瓷板画,获江西省奖,另外还有《三顾茅庐》,我也很喜欢。
……
我非常喜欢读书,尤其是古文和诗词,并把好的意境转化为作品。年轻时,自己最喜欢音乐,口琴吹得很好,会拉二胡。性格好静,开朗、乐观、豁达,对金钱不在意,放弃了很多比赛、评比,在社会上不活跃,只想安静地生活。我今年83岁了,身体不好,总是生病。现在画的少了,但还是喜欢画。我的小儿子,还有孙子凌鹏,都很努力,我希望他们能够把技艺传承下去,并在技艺上胜过我。
编外话:后世已无凌宗正
粉彩雪景的作品不仅依靠绘画,还在于填,画和填密不可分。做陶瓷,分工很细。凌老画得好,他夫人的填也很重要。两人相濡以沫,夫人了解他的技艺,了解他的情感,能把凌老在画中的情感、意境都完整地表达出来。二人的结合是相互进步,颜色的填充,意境的表现,都非常重要,不是几年的工夫,是长期的积累。凌老受到“文革”的打压,在很长时间没有走出阴影,也没进入到职称、大师体系,但是对于收藏者而言,凌老的作品是不可复制的,他的风格是时代的产物。收藏者看重的是作品本身,而不是大师这个称号。据我十多年的观察和研究,发现凌老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创新,是多年积累的结果,每件作品都不一样,无论大件小件,都非常认真地画。艺术瓷厂的老人们说,凌老进到艺术瓷厂后,创作都是自己打图,别人看了都说好。丰富的基础,长期的千锤百炼,形成了高超的表现力,对材料的组织很丰富。对这样的艺术家来说,收藏者的认可是最大的奖项和荣誉。
——了了亭主
道之不存,咸与有知。特定历史和生活决定特定的艺术和作品。传统断裂,西化强势,使得“艺术即生活,生活即艺术”之真谛未能真正进入内心。和那段历史里的人们相比,有多少人明白生命的路途?
这位老人留给我们的将是一段历史的最后记忆。他的情怀,他的作品意境和特色,都从传统文化当中浸润而出。他的人生坚守,自甘沉静的创作历程,都展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与外在世界、与自我内心相处的方式,以及巨大的道德和情感力量。后世,已无凌宗正。
——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