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紫藤覆盖的曲径行进,3号小院的拐角处正好有株月季,这是毕德芳的祖父最喜欢的花儿。赏这株花时,她总会忆起祖父和父亲的教诲:用真本事说话。
毕氏陶艺传承到毕德芳这一辈已是第三代,她的祖父毕伯涛和父亲毕渊明都是鼎鼎有名的陶瓷大家,祖父是“珠山八友”之一,父亲人称“毕老虎”。外人眼中这是个传统、传奇又富有个性的家族,毕德芳却更看重家族的豁达、坚持与平凡。如她所言:“我们家崇尚真本领。”于是,一只蝉、一只蜜蜂、一颗松果、几粒樱桃……随处可见的物事总是出现在她的桌案,她喜欢对着实物描绘,因为要追求“真”。
拨开她和家族被神化的迷雾,看到的不过是实在、平凡人。
家学
她满头银丝、一脸和气端坐于窗前,窗边的桌案摆着各种粉彩料和画笔,窗外树影婆娑,映得室内也分外清凉。这里是毕德芳家的西厢——她的工作兼陈列室,右侧多宝格上的老虎、猴子、熊猫……似乎正要从瓷器上的风景跃出,桌案还有几件完成中的作品,有两只小壶绘着憨态可掬的熊猫,还没有配景。对她而言,身边万物都可以入画,前两天在电视中看到的熊猫;案头小盒里的蝉、蜂、松果;朋友送来的樱桃;抽屉里各个时期的速写,这些都是她收集来写“真”的标本。
不管时间怎么改变,世界怎么改变,她对“真”的坚持一如从前。因为祖父和父亲都教诲:“用真本事说话。”两位先辈声名显赫,整个家族仍崇尚真本领,他们留下一门手艺、一些人格,这些是座永远取之不尽的银行。
毕德芳的记忆里,祖父和父亲有个性和才华,生活却很低调,属于活到老学到老的类型。
她的祖父毕伯涛,字达,是位清末秀才。他能诗赋曲词,擅丹青水墨,旅居鄱阳时曾师事当地名家张云生,擅长翎毛花卉,一生精研金石、诗、书、画,别号“黄山樵子”。在景德镇画瓷画时,与王大凡、何许人、刘雨岑等同乡“邂逅集群彦,画笔染素绢”,参加了以王琦为首的“月圆会”,即后人称呼的“珠山八友”。毕伯涛从艺生涯横跨了半个世纪,存留传世的作品不多却精美,由于他擅长作诗词,文才在“八友”中见高,故常与八友研讨瓷画题诗,对“珠山八友”整体文化品位的提高,功绩卓著。
她的父亲毕渊明只读了四年私塾,就跟随祖父来到景德镇。曾在江西瓷业公司学徒,幼承家学,秉父传艺,工金石、诗、书画,精陶瓷粉彩翎毛、山水、人物、走兽,尤擅画虎,有“毕老虎”之雅号。他一生经历丰富,曾任浮梁县陶瓷职业学校教员、景德镇美术研究社副社长,当过报纸编辑,生前举办过50多次个人画展,在国内外享有盛名。
自幼成长于陶瓷美术界名流之家,耳濡目染,毕德芳也喜爱丹青。她喜欢问祖父和父亲问题,长辈见她如此好学,加倍欢喜她。八岁那年父亲便领她坐上硬板凳,递给她一支笔杆镶了细钢筋的笔,开始了“科班”学习,练习书法和白描。有时候正练着字,父亲会悄悄走到身后抽她手中握着的笔,最开始时臂力不够,墨水会洒了一身,吃一堑长一智,练着练着臂力和专心程度与日俱增,手能像钳子一样握管。直到现在,她可以一天不画画,决不能一天不写字,因为写字可以锻炼她的耐性和恒心,也锻炼着她的臂力,练字获得的益处都在陶瓷创作表现出来。
景德镇传统制瓷技艺的传承素有“传男不传女”的习俗,毕德芳的祖父和父亲不忌讳这些。毕德芳说:“父亲很民主,也很有耐心。在继承传统的情况下,因为哥哥上学出去了,妹妹又小,见我有可塑性于是就把这些东西传给了我,我当时是很好学的,不懂就问,父亲喜欢我这一点,也看到了传承中的希望。”1959年哥哥考入浙江美院,当时全江西只录取了两名,另一名是南昌考生。因为家里今后要多支出哥哥每月25元的生活费,父亲无奈地与刚刚小学毕业的女儿商量,让她就读景德镇陶瓷学院在当年试办的五年制美术中专班,因为读中专有一定的学生补贴,可以减轻家里负担。
也许是考验,也许是机缘,中专班三年后被精简撤消,她进入艺术瓷厂美研室,再度来到父亲身边学习。
是祖父和父亲,锻造了现在的毕德芳。
尽管经历跌宕坎坷,祖父和父亲一生性格开朗、直爽健谈,这种大家风范影响着她。从前家里每次吃饭时总是最热闹,祖父、父亲常常饭桌上讨论,谈画画、谈瓷器、谈艺术观点……有时候讲到激烈处甚至会站起来,再加上一家人中气十足,邻里总以为这家人又吵架了。
在这种毫不掩饰的家庭长大,她也学会了没有心机,不功利、不矫饰,有一说一。
瓷厂
翻开毕德芳的档案,就会知道她多么简单和专一。64年人生,她的简历只有短短三行,秉承家学、陶瓷学院学习、艺术瓷厂工作。总体来看,她这辈子待得最长的地方就是艺术瓷厂,从16岁干到退休,一直不变。艺术瓷厂见证了她的苦难、成长和幸福,所有一切又与她的父亲有关。
她的父亲毕渊明解放前不画瓷器画画,每次积累了一批画作就背出去办画展、卖画,在贫困潦倒的卖艺生涯中度过了前半生,解放后他和一批颇具功力的画家一同进了合作社,开始将他的艺术追求同陶瓷工艺结合。他发现,景德镇陶瓷工艺史上涌现的陶瓷美术家很多,取得的成绩卓越,但有一点很遗憾,就是创作题材只局限于山水、人物和翎毛,即使是他的父亲毕伯涛也未致力于走兽这一题材。艺术贵在创新,贵在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画走兽是个冷门,于是父亲找到一块可以开垦的新地。
在艺术瓷厂美研室,毕德芳得父亲毕渊明言传身教,她一门心思扑在陶瓷学习上,打下扎实的基本功。好景不长,文革开始,1966年农历7月16日,也是父亲生日那天,厂内厂外到处都贴满了攻击他的大字报,一个无职无权的穷画家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儿女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毕德芳被派到车间干最苦最脏的活儿,小妹下放到农村。
当时父亲每天要批斗到很晚才能回家。每天她去接父亲回来,父亲并不诉苦,而是默默坚持写字。因为父亲的缘故,毕德芳不能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也没人敢与年轻又有才华的她恋爱,苦闷之中,父亲这种无言的坚持教育了她,一技在手,不管遇到什么朝代都不怕,所以即使不能握料笔,她也没有丢弃练字、画画。
到了1972年,毕家的命运才有了转机。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水库工地上劳动,下午突然后来了小车接他回家,对他的称呼也从“老毕”变成了“毕老”。回厂后他才知道,上级限定他在半个月内画四块题材分别为虎和熊猫的粉彩瓷板画。好几年无权握笔的毕渊明,回到久别的画室,重新握上料笔。当他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这项“特别任务”时,作品被专人专车送到了北京。事隔多年人们才知道,毕渊明的瓷板画成了以国家名义赠送给美国总统的礼品瓷,八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随着尼克松去了美国。
尼克松访华不仅打破了中美之间的坚冰,也融化了毕渊明艺术生命之河的冰封,给了毕氏陶艺重生之机。毕德芳总说父亲是1972年解放,这不仅仅是说他得到“平反”,也因为父亲文革以后的东西更加老道。
父亲回归瓷厂,她继续跟着父亲学习,画走兽。常常有人好奇,一位弱质女流为什么要学习绘制这些生猛动物?毕德芳认为这是水到渠成,她骨子里坚韧、男子气概,待人接物都有大将之风,这种性格导致她画走兽不单是为了继承,也是从内心喜欢那些生灵。她自认是一个学习型的人,有机会跟着崇拜的父亲干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父亲每到一处地方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动物园,毕德芳也是如此,她习惯把观察到的“活”物速写在随身带的小册上,画到这个题材时,就拿出来研究一番。
不管经济大潮如何冲击,她只管一心当个瓷厂工人,提升自己的手艺。她常说:“我是一个视画如命的人,别人收藏我的东西是看重我的东西,而不是看重我的头衔。绘画和做人我都追求真实、纯粹,好坏的评判那是后人的评价,最后还是要看笔下功夫,作品会讲话。”从前父亲健在,她总是请教父亲。父亲1991年过世后,她就自审自查,画得不满意,一定要擦掉或砸掉重来。
村居
未出阁前,父亲专为毕德芳想了“爽籁”作为阁名,源出王勃《滕王阁序》中说:“爽籁发而清风生”——排箫发出清脆的声音,引来阵阵清风。父亲大概希望女儿享受生活和自然,后来不管毕德芳住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爽籁阁”。对于这座楼阁,她从年轻时就有无数美好想像:远离闹市而居,有着紫藤遮蔽的幽幽曲径,种上祖父最爱的月季……退休之后,她终于凭自己的实力“画”出这么一座小院,搬入陶艺村居住。
她的村居生活太过朴素。儿子为她做得装修,简约而实用,阁楼上安放着烧粉彩的红炉。她和爱人事事亲力亲为,没有请保姆,自己打理日常生活。小院也按照她的想像种了各种植物,引来昆虫、小鸟,院子里的一切都能入画。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是毕德芳的最佳写照。她常常呼上三五好友或晚辈,打两圈小麻将,然后亲自下厨。参加女陶艺家协会,她是名副其实的“后勤部长”,乐于当其他人的“保姆”。她从人生中总结的经验,不会吝于与人分享,比如说:“年轻吃再多苦都没问题。”“人是一,后面增加的都是零。年轻人要保持好身体,没了一,后面的零也没有了意义。”这些温柔和豁达,让后辈忽略了她的出身和年龄,亲昵地叫她“毕姐姐”。
她没有加入轰轰烈烈的大师评选,没带徒弟,没开店,也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偶尔指点侄子毕胜和外甥李景春。她尽量用作品说话。因为很早的时候,父亲就告诉她:“画瓷器要做到不求人。”她创作时只有瓷坯需要购买,画、填、烧全是她一人包办,绝对不偷工减料。有些人说她傻,不会取巧,她倒认为要做人应该纯粹点,“我从来不跟别人争什么,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都经受得起。生活是给自己的,不是给人看的。我不傻,凡事顺其自然,不强求,有本领就尽量显现。”
秉着对自己负责、对藏家负责的态度,她的每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她不希望作品像印刷一样到处都有,因为她对“毕德芳”三个字看得很重。她一直认为:“我尊重藏友,藏友也会尊重我的作品。做作品需要灵光一现,没有灵感的时候我绝不会强迫自己去做,我尊重别人,别人也尊重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把德艺放在最前面,做就要做这个行当里最好的。”
淡然处之的状态让她的陶瓷创作“沉”下来,显现出内敛和大气。
她一直强调传统不能丢弃,因为传统中有很多技能,让陶瓷显现出精细、精致、细致的特点,从而流传于世。她的技艺就建立在对传统的继承上,毕氏独创的粉彩走兽的继承人就是她。
作为一位技艺全面的女陶瓷艺术家,她善书法、篆刻、国画,粉彩走兽作品不仅准确描绘走兽的生理特征,更着力刻画其神情性格,对各种走兽的整体姿态、骨骼架子、肌肉张弛、皮毛斑纹等处理的稳妥、巧妙,特别是重视眼神的表达,以传其妙。她的猛虎吸取父亲的精髓,老虎的颜色很正,这种赭色是她与父亲磨合了四十多年才出来的颜色。为了突出老虎“威”的意象美,在写实基础上进行概括、取舍、变形,从虎头到前腿的垂线和脊背的水平线形成稳定的构图。而老虎的尾巴做为脊背水平线的延长,加强了蓄势待发的动感。尾巴的回环,作为猛兽的结尾像“四弦一声如裂帛”般有力。
现在她常感叹:“动物比较好画,有一定的模式、定式,配景最难画。”多年研究后她才明白,一定要让动物生活在原始的背景下,“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在创作过程中,把老虎当成孩子对待,除了把它的威、猛体现出来,还要把大自然中最好的东西给它,要给它最好的家居、最好的装饰,让它们生活在最好的环境中。”最好其实也是最基本——尊重动物的习性,比如说:画老虎要有山有水;画猴子生活在树林;画梅花鹿一定画松柏……她对走兽所处环境的描画烘托真是不遗余力,深山老林、山风飘荡、林木蓊郁,苍劲的老松上细细密密的松针,都是她一笔一笔写出来的。为了表现深邃山林,她以色料层层渲染,每一道上色都一丝不苟。每一幅瓷板每一根瓷瓶,都倾注着她的心血,使观者感受到强烈的大自然气息。正因为要求甚严,每年她出的作品寥寥。
在“爽籁阁”村居,毕德芳远离世俗,却没有活在方外。关于陶瓷,她坚持着一直以来的固执。陶瓷之外,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妻子、儿媳……有着忙不完的家事和操心。不过是专心于陶瓷的平凡人罢了。
艺术档案
毕德芳,女,原籍安徽歙县,1946年生于景德镇陶瓷美术世家,其祖父毕伯涛(清末秀才)与其外祖父王大凡30年代同创“月圆会”,后人称之为“珠山八友”,其父陶瓷美术家毕渊明擅画虎,生前举办过50多次个人画展,以诗书画印著称于世,素有“毕老虎”之誉。
她自幼受家庭熏陶,耳濡目染,喜爱丹青,八岁既秉承家传,得父亲耳提面命,专事陶瓷粉彩走兽瓷绘,兼务中国画、书法、篆刻。1959年,她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中专科,习绘瓷画,攻研美术基础理论,为陶瓷美术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笔下多画走兽,无论是威风凛凛的狮、凶猛的虎、温驯的鹿、矫健的马、灵巧的猴均表现得神形兼备,以其动物瓷画独树一帜,多次与父亲联手创作陶瓷、国画、书法作品,在国内外各项大展中获奖。1990年11月参加在新加坡举办的“中国景德镇陶瓷美术名人名作展”,并作现场技艺展演,深受东南亚友人的赞赏,为收藏家重金购藏。200件粉彩《秋猿图》花瓶收藏于中国工艺美术馆。1994年被景德镇市委、市政府授予“陶瓷世家”称号。
现为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江西分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景德镇美协、书协会员,江西省文史馆特邀书画家,百达高(新加坡)陶瓷集团特聘中国陶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