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贵在创新,但其传承的重要性,艺术界亦早有共识。没有传承,就好比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谓创新就无从谈起,纵使偶有的创新也不过昙花一现,过眼云烟,眩人耳目于一时罢了。
我从小受同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爷爷张松茂和奶奶徐亚凤高尚的人格艺品熏陶,多年浸淫在浓厚文化的传统氛围中,作为这个陶瓷世家年轻的一代,传承的命题沉重得就像一副“镣铐”,而创新也像出笼的小鸟充满冲动。
我在美国留学,生活充实而浪漫。新颖的艺术理念和新奇的表现技法就像新鲜空气使人神清气爽,活力贲张。在这里,创作似乎不必费力,奇思妙想就像泉涌一般永远不会枯竭。但这种创新只是得到短暂的赞许,随之而来的便是批评的声音刺耳:你来自哪里?你的风格在哪里?你的自我在哪里?一句话,你的文化DNA在哪里?
一味地超越,疯狂地创新,无异于断线的风筝,是一张没有魂魄的画纸。我必须重新回到大地,理清艺术传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审视自己的文化基因——厘清张松茂陶瓷艺术的文化DNA,这是我艺术生命的本源。
一
张松茂陶瓷艺术是景德镇艺术发展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张松茂幼少年时便得以在八友之间耳濡目染,青年时期师古不泥古,17岁时以一幅《木兰从军》成名,后再度以移植油画于陶瓷介质的作品《政权归于苏维埃》扬名。
就陶瓷绘画艺术而言,《政权归于苏维埃》首先是表现题材的创新。陶瓷艺人之前画的都是才子佳人、山水花鸟等传统题材;其次是材质的转变,油画是画在布上,其色彩厚重,立体感、质感很强,还有光、影和明暗调子,而陶瓷光滑,着色力不如画布;其三,表现手法不同,中国画是以线条来造型的,而油画是以块面和明暗关系来造型的……缘此种种,其难度可想而知。勇于创新的张松茂迎难而上,他在认真细致地观赏和悉心揣摩的同时,一边自学素描、人体解剖、透视学、色彩学等西画理论和技法,一边用新彩颜料来画。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系列探索和实验,张松茂终于获得了成功。他创作的瓷板画《政权归于苏维埃》一经问世,便在社会上产生了轰动效应。这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创新作品,后来被选送参加全国合作社系统成果展并获奖,作者也因此被推荐为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并于1955年10月赴北京参加全国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1959年景德镇市人民政府首次授予33名陶瓷艺人“陶瓷美术家”称号,当时年仅25岁的张松茂,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张松茂陶瓷绘画艺术的创新是建立在传承基石之上的。他不管梅兰竹菊还是婀娜少女,不管大哲先贤还是嶙峋山石,不管灵花异草还是瀑布冈恋,不管风轻雪快还是空谷鸟鸣,无不是中国人的秉性道德,无不是五千年起承转合。笔到处,情思流变,心率起伏脉动,恨不得把心捧在手里摩挲;泼墨时,欲念油然而起,恰似大块朵颐,痛快不可名状,不禁手舞足蹈,酣畅淋漓。时而凝神屏气,时而忘乎所以,时而扪胸顿足,时而静如处子。慰藉如泉过鲜苔,激荡则乱石穿云。
二
创新是贯穿张松茂艺术创作一生的精髓。上世纪50年代,他创作了一批如《春节访问农村》《农村新歌》《奔赴农业第一线》等反映时代要求的宣传类作品,和文革初期反映井冈山斗争的组画《遂川工农兵政府》等遵命之作;无论是照相似的写实,还是模板化的拼凑,只要细细地品味,无一不浸透着作者桀骜孤傲的品格和笔墨间不经意表现出来的洒脱,情趣高洁,令人回味无穷。
文革后期,题材禁区更加严酷,张松茂又移情于花鸟,却意地成就了他“牡丹大王”的美誉,至今为人称道。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了张松茂艺术的春天。他主持制作祝大年为首都机场创作的《森林之歌》壁画,大量采用自己研制的新型陶瓷颜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后,一发不可收,接连创作了许多大型陶瓷壁画,从人民大会堂的《井冈春色》,到南昌、九江、新余、景德镇等城市的多处公共场所,均可见张松茂的《滕王阁诗意》《古阁临风》《浔阳胜景》《仙女湖》《昌江帆影》《百花争艳》《庐山骏马图》等巨制力作。大型陶瓷壁画这种艺术形式至今仍长盛不衰,而张松茂的创新对于陶瓷壁画艺术的发扬光大功不可没。画家林墉有说,画到慰藉千家万户心,不悖于画旨,也无损于画道,更不辱其画品。此说形容张松茂艺术最为贴切。
三
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江西省人民政府赠送给香港特区政府的大型瓷板画《紫归牡怀图》,亦是张松茂的创新之作。这幅作品首先是创意新奇,寓意深远。画中以国花牡丹为主体,香港区花紫荆花簇拥于牡丹之中,以“子归母怀”谐音,寓意香港回归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其次是材质与装饰技法上的创新,最突出的特点是花瓣的美感与色彩层次感与众不同。他在继承传统画法的基础上,借鉴西画注重光影色调层次变化来表现物象,综合运用多种颜料并采用多种装饰技法,一丝不苟地精心装饰而成。因此花朵形态自然逼真,质感柔和莹润,色彩绚丽,层次丰富,充分表现出牡丹雍容华贵的气质和富丽堂皇的风姿。从工艺美术的标准和要求来看,既凸显了瓷画“工艺”的独特精妙之处,又赋予瓷画“美术”的审美特征和美学价值。
大型粉彩瓷板画《三顾茅庐》的创作成功,更加证明了张松茂在艺术创新上的胆略和高超的技艺。这幅作品汇集了山水、花鸟、人物、走兽等诸多物象。首先,作者在立意上突破了传统习惯。他不画刘关张叩扉访贤,不画三兄弟树下静候,不画刘备拱手询问路人,也不画村童遥指卧龙岗,而是表现访贤未成归途中的情景,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耐人寻味;其二在构图布局上创新出奇。整幅画近景以两棵硕大的苍松和老梅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三,苍松枝繁叶茂,宛若虬龙;老梅劲柯横斜,铁骨铮铮,松梅均覆盖皑皑白雪,气势极为壮观。远景茅舍重重,阡陌弯弯,树丛山影,而诸葛亮隐居之处则由于大雪弥漫而若隐若现。中景腾出一块空地画刘关张三人策马缓缓而行,人物图象虽小,但却鲜明地表现出三人不同的身份与性格。刘备面带疑惑,似乎猜测孔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么来两趟均不见其人?走在前面的关羽回过头来,似乎在安慰兄长,而走在后面的张飞则面带怒色。三人形神各异,性格鲜明。因整幅瓷画为大面积灰白颜色,为打破过于沉闷之感,作者将刘备的披风装饰成鲜红色,提升了作品整体的审美效果。该作品甫一问世,即以其新颖的创意,恢弘的气势,深邃的意境,震惊了陶瓷美术界。
四
张松茂以其扎实的传统功底,永不停息地从题材、立意,到材质、技艺方面地创新,中国陶瓷艺术史上建立了崇高地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全国陶瓷行业唯一荣膺“首届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殊荣的陶瓷艺术家……。
有人说,张松茂是天才;有人说,张松茂有着常人不可得的际遇——从珠山八友的钟爱到“瓷器书记”赵渊的倾情提携,从毛泽东主席亲切接见到亦师亦友的王锡良大师的鼓励,际遇良多。而从文革中幸运地远离政治到遍历祖国名山大川,从国内到国外,法自然,证心得,转益多师,更是受益匪浅。但我以为,张松茂一生艺术成就的最重要的原因并不在此,而是他那深入骨髓,在生命中得以传承的中国文化DNA(作者注:文化基因别有所指,但亦可通用,此处以文化DNA特指融入艺术家生命的文化传承机制)。
张松茂艺术传承的是中国文化数千年积淀的民族精神,深入中国文化内核的民族气质。具备这种精神气质,无论题材、样式,无论器物、介质,无论表达方式和表现技巧,无论对象、素材和观照主体,都成为活的艺术的一部分并可得以继承传承。
传承是孤独、沉重甚至痛苦,而创新是生命的本能。传承的艰难全是为了创新的喜悦,传承与创新,知易行难。我期待着早日回到自己的祖国,在陶瓷艺术的道路中迎难而,秉承传统、锐意创新,为陶瓷艺术的更大发展鼎力。
2012年4月写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