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谈中国工艺美术

——选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续集》序言

 古人说“天工人其代之”。工是应于天理，而艺则出于人灵。所以工艺是和人类的文化分不开的。中国的工艺美术，更是历史悠久，有着优秀的艺术传统和卓越的工艺技术，这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宝贵结晶。

    科学技术是促进生产发展的动力。在漫长的历史中，先进的工艺技术是中国工艺美术繁荣和发展的基础。中国工艺美术的历史也是优秀文化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历史，并被世界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界所赞扬。
    距今约二万五千年，北京周口店山顶洞人遗址发现以赤矿粉饰的赭红色小石珠、鱼骨、贝壳等100多件串珠，可称为是最早的装饰艺术。后来，在新石器时代彩陶文化中，赤铁矿粉普遍作为红色彩绘颜料。
    中国是著名的丝绸之国。“丝绸之路”对世界文明产生深远的影响。刺绣、印染、织锦是传统的工艺美术。商周时代（公元前1600—700年）已有“素（白）衣朱（红）绣”之说。印染共有木版（或油纸）印染（即夹缬）、蜡染（即蜡缬）等。木版套色印染约始于秦汉（公元前221年至公元前220年），到唐代（618—907）已很兴盛。秦汉时代，蜡染以蜂蜡为防染剂，已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流行。宋代（960—1279）以蓝印花布著名，它是以细石灰和黄豆粉等调和成的浆作为防染剂。织锦约始于西周（公元前1100—770年），至汉代（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20年）已有很高水平。中国古代使用的植物染料，其历史之久远，植物品种和染色之繁多，而且色泽明亮，久不褪色，为世界所罕见。蓼蓝（蓝色）和茜草（红色）在商至西周时代已经栽培。清代，印染的色彩约有90多类。
    我们的祖先，在很早时期就掌握了高温科技，直接影响了中国在陶瓷和冶金这二大领域的工艺发展。在陶瓷方面，使中国成为了瓷器之国。商代（公元前1600至1100年）已有原始的青釉瓷器，到东汉（公元25至220年）烧造成功瓷器，比欧洲领先1700年。约在公元前二千年，古代陶器匠师们已利用轮轴和旋转运动原理制成陶轮，沿袭至今已有四千年。瓷器的釉料品种很多，其中以颜色釉为主，它是在釉料中加入金属氧化物而成。蓝釉约始于唐代，为加入氧化钴，到明代宣德年间（1426—1435）尤以青花瓷器闻名。清代乾隆年间（1736—1795），景德镇各种颜色釉约有60多种。
    在冶金方面，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已达到鼎盛时期。春秋战国时代（公元前770—221年）已发明鎏金。秦汉时代，因有高度的冶金技术，使弩箭普遍军用，早于欧洲的发展约1500多年。白铜是中国古代冶金的重要成就，其色泽如银，能耐腐蚀，其中以镍白铜为主。镍白铜约始于东晋（317—420），古代用于车辆装饰附件和日用器皿。17世纪后，白铜流至欧洲，被称为“中国银”，而欧洲直到1832年才仿制成功。现在白铜的英文“paktong”即源于17世纪后欧洲商船停泊广州时当地语言“白铜”的音译。
    除了丝绸、瓷器、冶金外，漆器也是中国古代发明之一。约公元前四千年，中国先民已认识到漆的性能，并制成器皿，到战国时代（公元前475—221年）漆器已极精美。脱胎漆器在战国和汉代已经流行，而在南北朝时代（420—589）最为兴盛，当时多用于制作大型佛像，质轻而易举，并在唐代流传至日本。明代家具闻名世界，其中特点之一便是运用各种榫卯结构，不用钉和胶。风筝是最早的飞行器械，创始于旧中国时代，当时以木材制鸟禽状的器械，放之能飞行，称为木鸢。南北朝至唐代，风筝用于递送军事情报，到宋代（960—1279）称为风筝，并在16世纪流传至欧洲。皮影约创始于汉代，它以透明状的驴皮等为原料，经雕镂、上彩而成各种人物、风景等造型，通过灯光投影，映照在帷幕上，称为皮影或影戏，并在13世纪后流传至西亚、欧洲和美洲。走马灯在西方称为魔灯，约创始于公元2世纪，南宋时代（1127—1279）始称为走马灯，它和皮影戏都可说是近代电影的始祖。此外，如玉器、象牙雕刻、焰火、织锦机抒、彩绘矿物颜料、伞、金箔、自动木偶、木版年画等，都在世界科学技术史上处于领先地位。
    中国的文化不仅有极光辉的历史，到现在还能不断创新，富有生命力，这就引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炎黄文化能一直延续至今？能继续发扬？为什么其它如埃及、近东、希腊等古文化都已消失？现代埃及人的脸型就跟当初埃及古代人的脸型不一样，现在希腊人的脸型跟古代希腊雕像的脸型也是不同。为什么？
    炎黄文化的发展与其它古代文化不一样的要点，可以从流传至今的文物来分析。古动脉的雕塑都是神的像，如狮子头人身等形象。古希腊也大都是雕刻超人神像。而中国则是璧、琮等玉器，是象征性的天文仪器。中国的古铜器：鼎、尊等，也是吃、喝用的，不是神化的雕刻，是以生活用具为基础，同时也是工艺的结晶品。炎黄文化从开始起就是以民生为本，科学为主，没有宗教控制，这很可能是所以仍能延续至今的基本原因。
    现在，人类已经进入了21世纪。与古代社会相比较，当今社会的特点之一便是科学技术更加日新月异，飞速发展，它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物质文化生活，促进了人类文明的繁荣。
    工艺美术的基本特点便是和人民的生活密切相结合。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成不同的工艺美术。中国在进入21世纪之际，人民和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电脑的普及使现代社会进入了信息化时代；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居住和生态环境日益改善；各种大型公共设施建筑（如展览和会议中心、国家剧院、博物馆、图书馆、体育馆、商场和商业步行街、文化广场、园林）纷纷兴建而起；商务和公共关系活动急骤增多；国际贸易以及国际间科学、文化交流更趋频繁；各种博览会和大型国际展览连续召开；旅游业蓬勃发展，成为主要的产业；爱好收藏工艺品的队伍逐渐扩大；传统节日民俗工艺，如元宵节灯彩、端午节龙舟竞渡以及风筝赛会等已经复兴；奥运会和世界博览会将在北京、上海举办，等等。所有这些，都为工艺美术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机遇。艺术设计和工艺美术在当今人民和社会生活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同时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苏州刺绣积极探索反映现代科学技术的题材。2001年我邀请苏州刺绣研究所绣制了“金核子对撞科学图像”刺绣艺术品，取得完美的效果，得到科学和艺术界的一致好评。广东体统金线刺绣和现代生活相结合，生产妇女夜礼服，绚丽夺目，出口意大利。现在，刺绣和蜡染服装、首饰、室内装饰、灯具、家具、旅游工艺品和礼品、建筑装饰、环境艺术和城市雕塑、公共艺术、商业美术（如广告和商标设计、包装装潢）、电脑艺术设计、展览展示、纤维艺术和工业设计等，都已成为发展的重点。民间工艺美术，如剪纸、木版年画，也引起政府和社会的关注，并制订了保护计划。
    艺术创作和科学技术是工艺美术生产的两个方面，他们是互为关连，不可分割，而又相互促进的。例如：秦始皇（公元前259—210）陵墓附近出土的约八千件大型陶俑震撼了世界，当时已采用朱砂、白铅、铅丹、赤铁矿粉、蓝铜矿粉、孔雀石粉、雌黄等彩绘矿物颜料，在世界科学技术史上创造了惊人的奇迹！在当前科学飞速发展的新世纪里，中国传统工艺美术不仅在艺术上要推陈出新，在科学技术方面也要继承古代优秀的传统，在保持和发扬手工技艺特长的基础上，大力开展科学研究、改进生产工艺，增加花色品种，提高产品质量，以满足现代化的社会生活和人民对物质文化生活高质量、多元化的需要。
    中国古代的工艺美术大师们世代相传，他们创造的无数精美绝伦的工艺品陈列在博物馆内，至今仍使我们惊叹不已！俄国文豪高尔基称誉他们是“艺术的奠基者”。他们不仅是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也是杰出的科学家。荷兰著名世界科技史学者福尔贝斯（Robert James Forbes）指出，在古代社会，手工艺匠是“唯一的科学家”，他们积累的丰富经验流传到后世，便是现代科学的基础。中国科学技术史权威、英国李约瑟教授（Joseph Needham）称赞发明走马灯、魔灯的中国手工艺匠为“光学艺术家”。但是，历史上这些大师们绝大多数默默无闻，即使见之于史册，也是寥如晨星。这次由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中国工艺美术（集团）公司编辑、出版大型画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续集》，向海内外宣传当代中国一些大师们的卓越艺术成就，并使之流传后世，这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我作为热切关心工艺美术的科学家，很高兴这本书的出版，并愿为之作序，以此表示对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们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