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雕塑的形象特征与作品
陶瓷雕塑和任何艺术形式一样,都要借助于物质材料运用一定的艺术手段,塑造出蕴含着艺术家审美感情的艺术形象。陶瓷雕塑的艺术形象有其特殊性,具体表现在。
一、形象的单纯性与概括性的统一
由于受陶瓷原料可塑性能的限制以及制作过程中工艺条件的制约,其造型形象大多表现为单纯、明朗,一投手,一举足、一笑,一叹,都是单纯的、直观的,一经形成,便是静止的。但是,这种单纯,并不是简单,不是随意而为之的,而是凝练中的单纯,含蓄中的明朗。现藏于洛阳市博物馆1971年出土的唐代三彩马,高16.5厘米,马身黑色,马脸、鬃毛、马尾、四蹄均为白色,鞍鞯为绿、白、草三色,神态自然,气韵生动。埋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定窑白瓷孩儿枕,高18.3厘米,长30厘米,宽11.8厘米。瓷枕塑造一幼儿俯卧臂上,头部两侧有乳发两绺,右手拿一绣球,下着长裤,足着软靴,胖胖的脸庞,稚态可掬,釉色为乳白釉,柔和细腻,洁白如玉,是定窑中的精品。
工艺美术大师、景德镇雕塑瓷厂厂长刘远长在“文革”期间创作的《春燕展翅》瓷雕,塑一姑娘,短发,脸带微笑,身着短裙,一足支撑,一足伸出作舞蹈状,表现出一种青春的活泼和热烈的情怀,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佳作。又如该厂的《少女披纱》瓷雕,作者采用薄纱镂空的特殊技法,塑造了一个笑容甜美、自然含蓄、披着细致网络透明的绢纱头巾的小姑娘形象,动作单纯,没有任何情节和环境、细节等的烘托,表现出了姑娘的天真活泼、娇稚可爱,使观赏者感受到一种天真无邪的情感的感染,国内外观赏者和专家无不赞其为杰作。
陶瓷雕塑形象的单纯性,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理解。
(一)物象的单纯
陶瓷雕塑所表现的题材,不管是人物还是动物抑或自然景观,大多为个体雕塑。古如此,今如是,如单个的人物,李白、杜甫、苏轼;单个的动物,如牛、狗、狮,即使表现一定情节性的内容,如《武松打虎》也往往只表现武松的神勇形象,虎一般作省略,让观赏者补充艺术形象。
当然,在陶瓷雕塑中,也有组雕、群雕,尽管意象不止于一个,但并不给人以复杂感,如十八罗汉、童子拜观音等,人物也是单个塑造,烧成后陈设时再组合而成。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李恭坤所作的《三顾茅庐》组雕,表现的是人人熟知的《三国演义》中的情节。我们知道,在小说中作者对这一情节不惜笔墨,极尽渲染之能事,来极力烘托、刻划诸葛亮神、智、儒、雅的形象,为他出山而演三国作铺垫。情节千头万绪,人物众多。况且,人物性格、心情各不相同,要用陶瓷雕塑这一形式表现这一情节,难度是相当之大的。但作者非常大胆,调度雕塑的表现手段,大作减法,最后只取了三个人物。刘备、关羽、张飞,连主人公诸葛亮都减去了。而且,这三个人的形象都极为单纯。刘备弯腰谦恭前行,关羽将信将疑跟随于后,张飞圆睁双眼侧身傲慢随行,形象地绝妙地表现了这一情节和人物个性。
有的制品,虽然人物较多,如五子罗汉,但造型单纯,主次分明,并不给人以累赘感。
(二)动作的单纯
二、形象的完整性与静穆性的统一
任何一件成功的陶瓷雕塑作品,其形象必须是完整的。这种完整性,不仅是形体的,而且是意念的;不仅是外表的,而且是内在的,即艺术形象蕴含的内涵,不是通过某一部位显示出来的,而是通过整体显示出来,而且造型形象的各部分之间,还必须保持和谐的比例关系,包括上下、左右、主次、整体和局部之间的诸多关系,都应该这样,即使是夸张、对比手法,也必须夸张合理,对比得体,以一个和谐的完整的艺术形象呈现出来,以突出一点不及其余的办法来塑造艺术形象,是行不通的。
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常用“画龙点睛”之笔来形容艺术的关键之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达·芬奇也非常重视眼睛的作用。他说。“眼睛是心灵之窗,是理解力用来对于自然的无限造化进行最完全最宽广的观察的主要工具。”
但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倘如一个陶瓷雕塑艺术家只重视某一局部的刻划和塑造(比如眼睛),而不注重整体性的塑造,则势必失败。“因为雕塑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外在形象的完整,它须把灵魂表现出来,所以雕塑不能把灵魂集中到一个简单的点上、那瞬间的目光上来表现。雕塑瓷制品并没有一种特别需要表现在这理想的目光上,而不表现于身体的其它部位的单纯的内心生活,否则就会使眼睛和全身处于对
立地位,而这正是雕塑制品所应避免的。”刘远长的《八大山人》,作者是很注意八大山人那特殊的眼睛的塑造,但作者成功地塑造这个孤高气傲的人物形象,不光是成功地塑造了眼睛,而是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斜视眼睛与不相称的脸颊,人物的斗笠、衣服、胡须、清癯的形体融汇于一体,朴拙泼辣的手法与无光黑釉的装饰,更加烘托出人物的个性,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周国桢所创作的《雄鸡报晓》作品,省却了双腿和翅膀,反S形的形体,夸张的高昂的头,挺拔的颈、胸和圆睁的双眼,以及张口雄啼的公鸡,配以铁红釉装饰,用斑驳红色的颜色来表现公鸡的羽毛,以这样一个和谐、完整、统一的艺术形象,表现曙光初现、黎明降临的时代意境以及作者喜悦奔放的思想感情。
中国的传统瓷雕形成的程式化的造型方法和装饰规则,正是这种和谐性和完整性的表现,这是众多无名的民间艺人从大量的实践活动中总结出来的,世代相传,不断地被运用、衍变、丰富与发展,应该说,有一定的道理。
用这些程式化的创作手法创作的艺术作品,在中国陶瓷雕塑史上,可以说无以计数。现在,通过师徒相授的私人作坊的艺人中,使用这些方法来制作作品的人,可以说不乏其人,在陶瓷市场还占据一定的份额。
但是,这并不是说,瓷雕艺术创作只能遵循这个程式,才能是和谐的、完整的。假如这样理解,就片面化了。
我们知道,从某种程度来说艺术与创造是同义词,创造是艺术的生命。但是,创造并不排斥继承,而是充分地吸收传统的营养,含英咀华,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创造出既有传统蕴含又有时代特色的优秀作品。何派艺术传人游长子(1874--1922),在研究景德镇瓷雕传统风格的基础上,吸取精华,大胆变革。“他在保持‘何派’瓷雕形体丰腴、体态优美、表情含蓄、线条流畅、工艺精致的基本特色的基础上,适当减弱体积起伏与衣纹的密度深度,把景德镇传统瓷雕所具有单纯、古朴、敦厚的形体美和加彩的华富美融人自己的作品之中,克服了景德镇传统瓷雕中易生呆板及华丽有余而气魄不足之弊病,使瓷雕风格出现了崭新的变化。……他的瓷雕作品风格,原是仿效明代何朝宗艺术‘行云流水’手法,作品线条冼练流畅,衣纹深刻锐利,宽容走马,窄不纳针。……精心设计出和景德镇传统风格相结合的神话故事如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寿星、哪吒、七仙女、刘海戏蟾、麻姑献寿和历史人物屈原、苏武、关羽、关平、周仓、岳飞以及渔樵耕读等千姿百态的瓷雕作品,大大突破了他早期的创作题材和艺术风格,同行们一致评价他的作品‘既有传统风格,又有创新,达到古意不失,新趣有余’。”我们知道,瓷雕创作由于受到条件的限制,决定了它只能选择瞬间的动作和表情进行创作。这瞬间的动作和表情是最富于特征意义的、最能揭示人物内在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情感的。而这种瞬间的动作、表情的塑造,主要是通过动与静的关系来揭示的,也就是说,在静态中显示动态,即意象动作、姿态和表情,即是说以静示动,以动寓静,表现出动态的静穆性,这是瓷雕艺术形象的一大特性,也是我国陶瓷雕塑的传统手法。1957年在四川省成都市天回山墓出土的一件高53厘米的陶塑《说书俑》,其造型极为生动、传神、活泼、幽默,引人人胜。其绝妙之处便是作者善于抓住人物动态的刻划,在动势中表现物象的内在神韵。此一说唱俑,身材短胖,上身裸露,两肩上耸,大腹如鼓状。左臂环抱小鼓,右手稳握鼓槌,左足曲蹲且赤着,右足赤着翘起,腰向前屈,臀向后翘,裤腰下垂至腹臀之下,双目微闭,口朝右歪,舌亦吐卷于咀角之上,整个表情显得眉飞色舞,极富想象力和感染力。景德镇雕塑瓷厂高级工艺美术师徐波对瓷雕艺术的这一特性领悟甚深,并有卓绝的表现。他擅长传统题材的创作,尤其擅长诸如黄安、钟馗、八仙、达摩、罗汉、武林人士等诸多具有孔武、刚毅性格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他在塑造这些人物时,着力于表现人物的“神”和“力”,强调作品的内在意蕴。在表现手法上,讲究造型和线条,突出人物骨架和肌肉的塑造,以及人物表情的刻划,强调动势,在静态的形象中渲溢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张力,颇有一种阳刚美。他的《钟馗》的形象,怒目圆睁,毛根出肉,数尺云鬓飞动;钟馗手按利剑,怒视前方,塑造了一个嫉恶如仇、除恶务尽的孔武刚毅的钟馗形象,展示了一种粗犷、豪放、刚劲的美,营造了一种神、气、韵、势俱胜的艺术氛围,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三、视觉形象性与心灵性的统一
我们知道,艺术的基本特征之一是它的视觉形象性,尤其像雕塑艺术品,其视觉形象性更加明显,更加直观,它无需通过中介环节,才能引起欣赏者的联想和想象,才能为欣赏者所把握,这是由雕塑艺术的特性所决定的。我们知道,雕塑是以物质实体性的形体,塑造可视而且可触的立体艺术形象,就其三度空间实体性而言,雕塑是唯一可以如实再现在三度空间中展开的现实审美的艺术类型,观赏者可以从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同一件作品,它有着面面观的特性。它还有着绘画所没有的体量感,它不像文学那样是一种间接的艺术形象,也不像音乐那样是一种“零度”形象,不像舞蹈那样是一种动态形象。但是,与其他艺术样式一样,要反映艺术家的审美情趣、思想和品格,并体现出审美要求和审美本质。所以,雕塑艺术形象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可视和可触,不仅仅表现为外形的特征,而是要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表现事物的本质特征和内在神韵,体现艺术家的情感和爱憎,鲁迅先生所说的美术家的任务“表面上是一张画或一个雕像……其实是他的思想和人格的表现”工就是这个意思。毕加索既是一位画家,也是一位陶艺家,他在谈到自己的艺术创作体会时,曾经这样说过。“艺术家同样是一位时刻留心世界事务的人,他们可能悲痛,激动或幸福……怎能以漠然的态度超然于生活之外呢”,黑格尔特别强调雕塑是用心灵本身的形状,即身体形状去表现心灵性的东西,强调两者的统一,他说。“在雕刻里感性因素本身所具有的表现都同时是心灵因素的表现。”这就要求雕塑艺术家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创作出最具内蕴和表现的瞬间动态形象,以调动人们的想象,使作品“活”起来。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对此深有体会。他说。“一个雕塑家想要说明快乐、苦痛、某种狂热,如果不首先使自己要表现的人物活起来的话,那是不会感动我们的……在我们的艺术中,生命的幻象是由于好的塑造和运动得到的。这两种特点,就像是一切好作品的血液和呼吸。”
周国桢的陶瓷雕塑艺术,具有很强的观赏性,那朴拙的造型,斑斓的色彩,鲜明的艺术特色,情、理、趣相统一的内在意蕴,使观赏者深受感染。《雄狮与刺猬》的造型颇有几份世态的幽默,那一大一小的组合并非只是造型的需要,更是内蕴表现的需要,它似乎就是一个寓言,“庞然大物’”与“小东西”对峙,并不在乎体型的大小,对方都把力量运足,生命形态和价值便是对等。就像一拳击比赛,运动员之间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体形高矮和体能的大小。他的另一名作《白猫黑猫》别有情趣,寓意深刻。他把出自同一模子,只是颜色不同的两只猫相向并立,两只形貌、动作、神态相同,但颜色不同的猫,通过这种造型,使人们看到双方各自憋足了劲,均处于将动未动即将出击的瞬间动作和表情,自然使人联想起“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一民间谚语,以及联想起谚语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及其社会意义,可谓情趣盎然,情理兼胜。
鉴真和尚是一位受人敬重的高僧,瓷雕艺术家张育贤先生创作的《鉴真和尚》(高温郎窑红釉加釉上新彩装饰,高61公分),作品以中西结合手法,真实生动地再现了鉴真大师为传播中国文化,增进中日文化交流而矢志不移、坚韧不拔的形象。作品形象逼真,结构准确,比例适度,头、胸、手采用涩胎加彩手法进行装饰,使设色犹如真人肌肤,衣纹线条流畅,并施之以景德镇传统郎窑红釉,使作品增添了朴实、端庄的效果,作品做到了真实性与表现性、直观性与深刻性的统一。景德镇市陶瓷研究所的曾亚林所塑造的《钟馗》,在这方面表现得也很突出。作者紧紧抓住了钟馗这一特定人物的内在精.神,有意识地突出人物的面部表情,钟馗昂首挺立,虎目圆睁,利眉倒竖,钢须直立,严肃地注视前方,并欲拔出利剑,随时准备斩妖除魔,在静的形体中表现出动的姿态,让人物嫉恶如仇的情感自然地流露出来。在钟馗衣饰处理上,作者采用了传统形式,使衣袍下垂,姿式潇洒、冼炼,有力地烘托了人物性格,全身配以钧红釉装饰,更加烘托出钟馗的个性和气势,使观赏者产生惊心动魄的艺术感染力。正直者看后莫不感到振奋,卑劣者看后为之胆寒,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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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雨前,汉族,1962年4月生,江西余江人,1985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景德镇陶瓷学院教授,图书馆馆长,中青年学科带头 人(陶瓷美学方向),江西省中青年骨干教师。
近十年来,他先后出版和主编了《中国历代陶瓷诗词评析》、《景德镇陶瓷诗萃》、《陶瓷艺术文化审美》、《中国景德镇艺术陶瓷精品鉴赏》、《中国景德镇陶瓷艺术》等专著及大型画册;参与主编和撰写《景德镇瓷雕作品选》、《中国现代美术全集·瓷器卷》;并在《中国 陶瓷》、《景德镇陶瓷》、《陶瓷研究》、《中国陶瓷工业》、《景德镇陶瓷学院学报》、台湾《紫玉金砂》、《天地方圆》、美国《陶瓷月刊》、澳大利亚《陶瓷艺术与认知》、西班牙《陶瓷》等报刊上发表论文和评论文章60余篇,主持多项陶瓷文化与艺术的研究课题,还编辑了 《二十世纪景德镇陶瓷艺术欣赏》光盘,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