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语中,中国和陶瓷这两个词的拼写和读音是一样的,都是china。这是很少有的现象:用一种物品的名称指称一个国家。 有人说china是英语中chinaware(陶瓷器)这个词的缩写。另一种说法是,china这个词来自波斯语中的cinah一词,后来指称了瓷器,它们又来自汉语里秦王朝的qin字。还有人说,古时昌江是流经景德镇的重要河流,景德镇的瓷器都是在昌江上船,然后经过长江,进入大海走向世界的。当时的景德镇坐落在昌江之南,因此china是“昌南”的音译。 无论怎样说,在英语中,是把瓷器和中国联系在一起的。在他们看来如果用什么代表中国的话,那就是瓷器。 想象一下吧,唐宋以降,中国的瓷器风靡世界,在蔚蓝的大海上,一艘艘木船鼓满风帆,满载着中国的瓷器,在季风的吹拂下驶向世界各地。我曾经看过土耳其国家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元代瓷器的画册,从中可以看到早在元代,景德镇的青花瓷器就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蒙古人那种横扫欧亚的气魄,影响了景德镇青花瓷器的造型和装饰风格。首先一个特点是大,那些瓷盘和瓷瓶的体积大得出奇,仿佛都是为宫廷里的千人盛宴准备的。再就是精湛的装饰纹样让人想起波斯地毯。那真是一些璀灿的珍宝,仿佛一开箱,就会把整个大厅照亮一样。 那时候,中国的瓷器,茶叶还有丝绸行销世界,中国是全球的贸易大国,世界的白银哗哗地流向中国。西方人急了,找不到与中国交换的东西,竟然在枪炮的护送下,向中国推销他们的鸦片。那时候中国人的形象符号是瓷器,而西方人的形象符号则是枪炮和毒品。 这使我想到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差别。这种差别可以用瓷器和枪炮或机械的差别来表示。 人通过制造工具与动物相区别。对技术哲学有独到研究的北大教授吴国盛先生把工具分为两类:一类是进攻性的,一类是保存性的。 借用吴国盛教授的概念,通过瓷器和机械来看中国和西方文明的不同。我们知道瓷器大部分是容器,是用来储藏和保存的,而枪炮和机械则是进攻性的。机械和枪炮对待世界的态度是切割、开垦、分解、组合、毁灭,总之是改造和征服世界;而瓷器或容器则是收集、容纳、保存、储藏,总之是为了保护,留存和为了进一步的生存和可持续地发展。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是西方人中的异类,他倒是很能理解保存性的容器文化的深意。他的一首《坛子的逸事》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把坛子置于田纳西州 它是圆的,立在小山顶。 它使散乱的荒野都以此小山为中心, 荒野全都向坛子涌来, 俯伏四周,不再荒野, 坛子圆圆的,在地上巍然耸立,风采非凡…… 我想如果把诗中的“坛子”换成“剑”或者“蒸汽机”都不行,只有一只坛子才有这种让四周的荒野向它涌来的魅力,它接纳、兼容、与四周友善;而“剑”或“蒸汽机”则让四周的荒野四散逃离。这就是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区别。西方人用机械和进攻的态度对待世界已经太久,该用瓷器或容器的态度对待世界了。 正是因为西方人信奉和崇尚进攻性的工具,因此他们把人类的文明史划分为石韶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他们看不到陶器、瓷器、木器……这些容器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巨大作用。其实完全可以把人类的文明史分为陶器时代、瓷器时代、塑料时代、光盘时代…… 这其中的瓷器时代应该说是中国人的时代,因为瓷器是中国给世界的独特贡献。人类文明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制造陶器是—种普遍的世界现象,几乎没有哪个民族是不会制陶的,但瓷器却是中国人的创造。是中国人把粗糙的陶提升为精美的瓷器,是中国人把瓷造得精美绝伦,从器物上升为艺术。说到这一点,不得不说一下陶和瓷的区别。造陶往往是就地取材,有什么土就用什么土,但制瓷要精选的土,尤其是采用景德镇人发现的高岭土。高岭土对于提高瓷的光洁性、致密性、白度、硬度等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法国传教士昂特柯莱,在1712年撰文向欧洲介绍了景德镇东郊高岭山上瓷土的特点(国际上通用的高岭土的学名——KAOLIN就缘于此)。从此全世界认识到了高岭土的价值,这不仅对世界的瓷器生产带来了革命性的变革,而且高岭工作为一种非金属矿物成了造纸、涂料、橡胶等行业中的明星(在高级纸和涂料的成分中,高岭土竟占了20%)。对高岭工的发现和利用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杰出贡献。 瓷对陶的提升,更在于“美”上,瓷由于烧制的温度高,因此在致密性、光洁性、硬度、反渗水性等方面都要大大地优于陶。正是因为瓷的这些特性,才能在瓷上描画绘精美图案和丰富的色彩来。也正因为瓷的精美和珍稀,使瓷器成了艺术品收藏家追逐的对象。 2000年,在香港佳士德拍卖会上,清乾隆时的一件“饭菜花蝶纹如意耳尊”以3304万5千港元成交;同年,一件明嘉靖年间的“五彩鱼藻盖罐”以4404万4千港元成交。 为什么人们愿意付出如此高昂的价格只为一件瓷器?当然瓷器的艺术性和古文物的价值是一方面,我觉得买家愿意付出天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瓷器易碎的特点所赋予古瓷的珍稀性。试想一下,一件明代的瓷罐,距今已经500多年,这期间多少自然的沧桑,人事的变换,任何一次跌落任何一次碰撞都会将其化为乌有。我们说瓷器是人类的保存性工具,我们赞美这类工具的容纳、收藏、储存的品质,当人们用4000多万去购买一件500年前的瓷器时,难道不是在肯定和奖励那些在500年间为了保存这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所付出了小心、谨慎、细心和精心的人们吗?不也是在肯定人类除了进攻、改造、毁坏以外所具有的收藏、保存、惜物的精神吗? 如果我们能像对待一件瓷器一样地对待自然,我们得到的奖赏岂是金钱所能衡量。 |